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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寒的雁北

苦寒的雁北


原创 韩丽明
听归化城老韩讲过去的事情


2021.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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雁北自古系苦寒之地,青芨丛生、白碱茫茫。明初兵部尚书王越有诗云:“雁门关外野人家,不植桑榆不种麻。百里并无梨枣树,三春哪得桃杏花。六月雨过山头雪,狂风遍地起黄沙。说与江南人不信,早穿皮袄午穿纱。”

昔日万历朝内阁首辅王家屏还乡时有感于乡民生计之苦,潸然泪下。太子太保曹文诏归乡省亲时说:“吾见桑梓刮碱为食,每忆之,泪不能禁。”

清朝时山西一个读书人,在谈到山西时也曾痛心疾首地说:“无平地沃土之饶,无水泉灌溉之益,无舟车渔米之利,乡民唯以垦种上岭下坂,汗牛痛仆,仰天续命。”“汗牛痛仆”的意思就是说牛已经累得浑身大汗了,主人仍要使劲抽赶。在传统社会中,耕牛对于农民来说,不仅是家里最值钱的家当,还是他们劳作的伙伴,不到万不得已,轻易不会这样拼命使唤。但是即使这样拼命地干,田里产出的粮食仍不够糊口。一个叫任启运的人说:“江南二百四十步为亩,山西千步为亩,而田之岁入,不及江南什一”。大同地方志甚至说大同地区“岁丰,亩不满斗”。

莜麦是雁北的主要农作物,当地流行的谚语是这样描述莜麦生长情况的:“种一坡、打一车、收一簸箕、煮一锅、吃一顿、剩不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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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母亲说,解放前在得胜堡,就是地主家的日子也过得捉襟见肘。地主家比贫农家好在莜面能吃饱,但也不敢放开了肚子任性地吃。哪像现在电视剧那样,地主家的妇女,个个穿金戴银,一身锦绣。头发梳得油光,苍蝇站上去都能劈了叉。那时候地主家的女人也是要干活的,要给全家人做饭,当然包括长工的饭啦。还有的后来被评了富农的,家里女人刚生完孩子就给牲口铡草,说出来人都不信。

母亲还说,共产前,土财主夫妇一般也在灶镬圪崂里吃饭,长工们反而很隆重,都盘腿坐在炕上。也许有人不信,会问:凭啥?其实也不凭啥,就像你现在雇了几个装修工人,你招待不好,人家不给你好好做,会偷工减料,甚至会暗害你。地主打骂长工?长工会在半夜里给你把粮垛草垛点着,然后就跑的没影了,你去哪寻?更有甚者会给你引来土匪,那就鼻子比脸也大了。所以在雁北,没听说过地主敢虐待长工的事情,就是为人鄙吝也不行。名声不好,今后就再也找不到愿意为你帮工的人。甚至还有这种说法,雇长工先要看看能吃不能吃。指标是一顿能不能吃进一斤生莜面的饭,饭量不行能干动地里的营生?

听五舅说,得胜堡土改时,贫农斗地主,吃玉茭面窝头也算一桩罪证。一个贫农在控诉会上说,有一年冬天他去某地主家,看见他家炉子下面烤着一个黄愣愣的玉茭面窝头(那时候平常农户家很少有人吃得起玉茭面,吃玉茭面也是一种炫富的表现。直到七十年代,有的队干部表态时还把“带领乡亲们都能吃上黃窝头”作为口号),地主则辩解说,那年冬天,他家天天都吃糠窝窝。那几个玉茭面窝头是亲家送来的,快烤焦了才舍得掰成几瓣儿让几个小孙子解解馋。

地主家尚如此,穷人家就更凄惶了。得胜堡地板子薄,靠天吃饭,一亩地最多打几十斤。有点莜面,全凭和山药掺合起来吃,不掺山药粮食根本不够吃。平常人家,这一顿饭,吃粗粮还是吃细粮,吃干的还是吃稀的,都要精打细算。所谓巧妇,就是要将有限的粮食,做成尽可能膨胀占肚子的食物,目的是求饱,不管营养。谁家要是无故吃一顿纯莜面,邻居就会议论:这家人不过了!年轻夫妻要这么过日子,长辈也会出面干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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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放前,舅舅家在得胜堡算好人家,炕上能铺得起大毡。大多数人家就连席子也铺不起,用糨糊、蛋清拌着草汁,把一盘炕刮浆的光溜溜的。有的人家穷的连行李也没有,即便冬天也直接睡在光板子炕上,身上盖着随身的衣裳。炕烧得热了,只好不停地翻身;到后半夜炕渐渐凉了,会冻得瑟缩发抖。雁北有民谣曰:“穷汉的炕,四面烫,烫了脊背,烫脊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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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舅舅说,有的人家一家人就一床盖卧。娃娃们因为你揪我拽,能把盖窝面子扯得粉碎,烂棉花套子百孔千疮,棉絮四处洒落。那时人早起起炕,身上肉多处都是炕席的印记。有时脸上也有,半天不肯散去。娃娃哭时,两脚在席子上乱蹬,脚后跟磨得鲜血直流。

从我有记忆起,得胜堡的人都没有内衣,所谓的内衣也就是个红主腰子。裤衩?没听说过。许多人家两代人睡在一条顺山大炕上,黑夜公公下地尿,也是光身子。   

听五舅说裸睡省衣裳,裸睡为甚能省衣裳呢?因为农家的炕席有点粗糙,容易磨损衣裳,所以男人一定要裸睡。裸睡,其实是有一点儿危险的。火炕热时,睡到后半夜,容易撩开盖窝,裸睡者的那点儿零件就会全部曝光,很不雅。

近日才得知,中国古人忌讳夜起裸露。得胜堡念书人少,他们根本不知此说。(《太上感应篇》196:夜起裸露。注:君子明则畏人,幽则畏神。故虽暗室屋漏,此心兢惕,若有鉴临,安可中夜赤体,冒犯百灵,以自取罪戾也。)

那时,得胜堡大人娃娃都是老虎下山一张皮。开春,棉衣拆成夹的;入夏,夹衣拆成单的;立秋,找出里子再恢复成夹衣;冬至,夹衣里头再续上棉花……还有孩子多的家庭,哥哥的衣裳小了,替下以后弟弟穿;姐姐替下的妹妹穿。但不管季节转换也好,大小替换也罢,主妇们总要用“煮色”把旧衣裳染“新”了,让家人们在不同的季节里穿上不一样的“新衣”,找到不一样的感觉。

那时,人们穿衣色彩比较单调。除了主腰子为了避邪穿红的,其余多为黑、蓝、灰。纸袋装的“煮黑”“煮蓝”“煮红”,每袋只卖几分钱。这种颜料用起来很方便。在家里自己用锅把水烧开,再酌量倒进染料,把布料或衣裳放进去煮上一阵儿就可以了。

70年代全国崇拜解放军,雁北城乡有一阵子也时行国防绿。由于国防色的流行,工农牌直接军绿袋色也随之成了市场上的香饽饽,价格由六分涨到一毛二,还经常脱销。

也有人连“煮色”也舍不得买,就用一种土办法:把麻杆烧成灰,加上用黑豆熬成的水来染布。染出来布颜色灰不灰,黑不黑。据老年人说,当年八路军就是用这种方法来染军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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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的记忆里,得胜堡的冬天非常冷。家里的水瓮晚上都会结冰,早晨起来凿冰才能舀出水来。只有队干部家里才有炉子,炉子砌在炕沿边上。炉子烟气有两个走向,暖家时移用炉筒子;烧炕时拉开插板烟气直通炕里。为了省炭,炉膛搪的就像一个成人的拳头大小,没有多大的热量。

一般灶镬紧挨炕头,灶镬上都稳一口七勺锅。做饭、煮猪食,甚至洗衣裳都用这口锅。有时候,猪食刚刚煮好,还没有盛到盆里来,猪就拱开门进来了,撵都撵不走。舀完猪食,用一个小笤帚把锅里的残渣往外一扫,再用搌布一挸,就可以给人做饭了。

天凉的时候,女人们想用热水洗衣裳。锅里的水一热,就把衣裳泡进去了,也许还有孩子的尿布。我儿时就亲眼目睹过此事,现在想起来还反胃。

得胜堡人虽然守着大同煤矿,却无缘消受。做饭、烧炕全靠柴草。那时,农民一年到头缺吃少烧,不仅肚子填不饱,连灶镬也总是饥饿的。得胜堡的人出门经常带一个耙子,用它来搂柴。男女老少,不管在哪,见了柴草就搂揽,即便如此也满足不了灶镬的血盆大口。天阴下雨没柴烧的时候,得胜堡的人一天就做一顿饭。多做些放在瓦盆里,用褥子围住放在炕头。早晨剩下的饭,到晌午还温温乎乎。

得胜堡没好茶饭,早饭一般是稀粥、炒面。喝完多半碗小米稀粥,碗底还剩点,就把炒面舀进碗里,然后就用筷子使劲地拌。拌成块垒状,就等于干饭了。炒面是用莜面炒的,放在一个纸筋笸箩里,搁在炕中央。做纸筋笸箩是雁北村妇的一项绝技:把烂纸浸泡、捣碎,拍在一个倒扣的瓷盆上成型。等纸盆彻底干透,轻轻地揭下来,然后用平常积攒的香烟盒里外糊裱出来就能用了。在没有塑料制品的年代里,这是居家过日子的重要物什。

得胜堡的晌午饭一般以谷面窝窝、毛糕、烩酸菜为主。为了省粮,得胜堡的谷子、黍子都是连皮磨的。吃时硌的嗓子疼,屙时暂且出不来,憋得脸通红。莜面鱼鱼、山药丸丸、莜面囤囤隔几天吃一次,用烂腌菜汤汤调着吃。烂腌菜常常要吃到来年数伏,满缸都是白醭,汤稠的拉丝,酸的呛人,用罗子过一下还要吃。

晚饭多数是莜面糊糊煮山药蛋。在昏暗的油灯下,全家七大八小,围坐在炕上,中间是一大盆莜面糊糊。一人手捧一只硕大的粗瓷笨碗,舀上一两勺糊糊,捞上三四颗小山药,待热气渐渐散尽,拿筷子把山药搛起,一咬两半,熟练地把皮吐掉,三八两下把还发烫的沙乎乎的山药蛋囫囵吞下,然后灌几口又绵又滑的糊糊,就几口酸的倒牙的咸菜,一种特别的舒畅就从肚里瞬间升起。待头上冒出了热气,一顿饭也就基本告终。

有时莜面糊糊里还煮着几片毛糕,此时的毛糕就叫“干䭢的”。干䭢的是给受苦人(家里的男劳力)吃的,没有女人娃娃的事。及至下地人放下筷子,娃娃们才能用勺子捞。但此时就是穿上水鞋下锅,多半也搭捞不住“干䭢的”了。

年景不好,莜面瓮瓮见底时,天天晚饭都是闷山药蛋。锅里添点水,山药就下锅了。我见过一家最穷的社员,山药蛋不洗,用搌布挸挸就下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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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朱彝尊《送徐中允假还昆山》诗之五“烂熳厨烟煮野蔬,菘根秋末韭春初。”崧根即苤蓝的古名。每年入秋,得胜堡家家户户齐腰深的大瓮里腌满了崧根的叶子,。崧根下大同卖了,叶子舍不得扔,只好自己吃。这样又老又硬的菜叶俗称“kuo②子菜”,腌之前必须用开水一下。吃时还需用铁锅烩,否则咀嚼不动。尽管吃起来满嘴乌黑,牙齿酸痛,也一直要吃到数伏。里面起了蛆,也舍不得倒掉。

得胜堡人使用的碗,都是怀仁县吴家窑烧制的,这种碗做工粗糙,碗沿下方有一道蓝线点缀,碗面上用小蓝花装饰。它体大皮厚看上去比较笨拙,故称“笨碗”。这种碗别看它长相一般,但很适合庄户人使用。那时人们一日三餐喝稀粥,用它盛饭端着不烧手。另外孩子们也特别喜欢它,过去兄弟姊妹多,当妈的抱着一摞碗放到炕上,孩子们便开始争抢。因为一摞碗批次不同,大小有差异。抢到最大的,就等于多抢到了饭。

买筷子需要花钱,得胜堡村民没钱,花钱要分厘计算。因此,除了社队干部家,很少有人花钱买筷子。“笨筷子”是用柳条做成的,下地干活顺便砍上一捆,回家用刀一截一截剁断。因它粗细不一、长短不齐、弯腰驼背故称“笨筷子”。截成段的柳条,用小刀或碎玻璃刮光,然后压在炕席底下烘干。用此方法加工出来的筷子强度高,可以用很长时间。得胜堡人吃莜面时,习惯用“笨筷子”搅拌。他们说,买来的筷子好看而不中用。

五十年代,得胜堡最隆重的待客饭是烙油饼、炒鸡蛋。鸡蛋一般人家都有,白面通常还要绕村去借。到了公社时期,得胜堡社员一年只吃两顿白面。一顿在八月十五,一顿在大年初一。社员们常常激动地说,八月十五刚吃完白面,大年初一又要吃呀。得胜堡新女婿上门一般是跌鸡蛋、下挂面。挂面五十年代还没有,进入六十年代得胜堡才有了挂面。

得胜堡一般都种黄玉米,白玉米很少的。而种很少的那么一点白玉米,不为别的,其目的就是为了蒸点心,作为正月里走亲访友时所带的唯一礼品。老家人对白玉米的叫法很形象:白马牙。

在我久远的记忆中,白马牙点心平时是没人家蒸的,一年也就腊月末梢蒸一次。蒸白马牙点心,先要将白玉米和黍米用水浸泡一晚上,捞出控干再用碾子碾成粉,然后和起、发酵,发酵之后再用碱面水揉搋一遍,略饧,揪剂子抟捏,这时候,风匣拉的山响,锅里的水滚得“呔呔”的,稳上笼甑准备开蒸了。

白马牙点心呈半球状,平底、实心,无馅。蒸点心是颇有一些讲究的,如果蒸出来的点心“光眉俊眼”,走亲访友就会落笑话;如果蒸的“呲牙咧嘴”开了“花”,就会赢得一片叫好声。这跟玉米面与黍米面的配比、和粉子时用碱大小、发酵程度、上笼后火候掌握等等都有关系。自然,我对此不懂,只是想当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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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胜堡的村民,不知道城里人每天吃甚。一天,两个社员探讨起毛主席每天的茶饭来。一个说,毛主席肯定顿顿油炸糕、猪肉豆腐粉丝汤。一个说,人家毛主席肯定每天喝油呢,一顿一海碗胡麻油,拉出的㞎㞎都光鲜。这时走过来一个村民,姑父在大同当科长,他听见后插话说:喝油?我姑父家每天吃完饭,碗里的荤油能馂住一指头厚一层,听的人们啧啧称奇。

1964年四清运动时,大同市郊区政府派来的干部都在社员家吃派饭。一天有两个队员轮到五舅家了,五舅给他们压荞面饸饹吃。由于准备的饭少,五舅五妗妗只顾敬让着客人吃,并向客人诳称他们已经吃过了。当时,五舅的几个孩子都小,也都特别怕父母,所以,未经大人许可,谁也不敢轻举妄动,但一个个还是禁不住诱惑,围住人家,眼睛直勾勾地瞅人家吃饸饹。

五舅觉得娃娃们过于日眼的样子给他丢人了,于是先是低声、后是“恶狠狠”地喊着让娃娃们“往外滚”。几个娃娃灰溜溜地出去了,藏在院墙后面,期待着客人走后,能剩下些饸饹头子圪节节和调和之类的残羹冷炙,好让他们尝尝鲜,只有蓝梅一个待在家里哭着咋也不肯出来。不一会儿,只见五舅把蓝梅抱出家门,径直走到院墙跟前,把她倒提着一把扔进院墙后面的垃圾坑里了……

得胜堡的女人不上桌吃饭是传统,饭熟了给男人娃娃舀饭是天职。女人就在风匣前坐着,炕上的人吃一碗给舀一碗。女人总是最后吃,打扫战场,大人娃娃剩下的胡乱吃几口。尤其困难年代,到最后往往盆光碗净,锅里剩点菜汤也要用谷面窝窝蘸干净。

听表姐说,五妗妗一直都是全家人都吃完了,有剩下的她才吃。反正饿也是她,饱也是她。每个冬夜,五妗妗总是坐在灶镬圪嶗的黑暗中,把半碗和和饭喝的很响。煞有介事地扒拉着空碗。仁慈善良的五妗妗啊,我现在想起来眼睛都会湿。

得胜堡许多老年人不能吃肉,一吃就头晕呕吐。有一个老汉,儿子在包头工作。有一年他去眊儿子,儿子给他炖了一锅猪肉解馋。老汉也许久不吃肉,也许那天有点饿,反正没有少吃。睡到半夜大呼小叫,说头晕、恶心、胃疼,送到包头第一医院时,瞳孔扩散,已没有自主呼吸。听一位大夫说,这是由于长期不吃肉,食物不耐受造成的。肉的蛋白质分子很大,如果人体缺乏某种蛋白酶,大分子的蛋白质不能消化,滞留在体内,引起变态反应而毙命。

早年,遇红白喜事,村里老丧顶喜,无论穷富,都要摆八大碗的席面。自然也有极穷的,讲究不了那么多,就做几桌素席。虽然还是八大碗,却是清一色的豆腐席。用豆腐冒充肉,做成烧肉丸子等各种肉的形状,吃到底一个味道。也有不图虚名的,八大碗减半,也不披红挂绿,人称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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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便进入“改开”年代,坐席的女人,也都帯着个铝饭盒,等布菜的人给分份子。烧猪肉一人一片,肉丸子一人两个,黄焖鸡块一人一大块。除了大粉盘,就是凉碟也要分布。桌上公抽的洋旱烟,也早按人头拔根了。女人们舍不得吃,将份子肉放进饭盒里,只吃菜汤和粉盘。反正女人,没人笑话,一般大男人们不好意思,全就酒吃光了。

财大气粗的人家,烧肉用的是一等肉,又厚又肥。烧出的肉皮红油白,自然很给主人增光。普通人家,花费不起,又想要面子,就只能在盘底做功夫了,把山药蛋、豆腐,垫在最下边,从外观看,盘子又满又高,很壮声色。

不过也有大户人家,却相当小气,学贫寒人家的样子,八大碗有一半有衬垫,让人耻笑。

记得有一大户人家,事先准备了两半口袋红萝ト,立在门背后,做衬垫用。入席前被一群孩子们发现,一轰而上,一人两三根萝ト,在线口袋上一擦抹,脆生生地嚼着吃,谁也拦不住。不一会儿,都捂着小肚子直叫疼。

据传,有家人蒸糕做豆馅时,从院里抓回一把沙土,趁人不备,撒进盆里。油糕因牙碜,坐席的人吃不下,自然省多了。

直到七十年代末,得胜堡人还用石磨硙面。硙磨是个苦营生,需要不停地绕着磨盘转圈圈,既枯燥又费力,用不了多久,就会感到头晕眼花。

粮食硙完了,磨膛里总会残留半斤到一斤的粮食碎粒。就是这半斤到一斤的粮食碎粒,也常引得贼娃子光顾。记得儿时的一个夜里,舅舅家的磨被贼娃子扫了膛。妗妗呜呜地哭了,他们全家的心情阴沉了好几天。

那些年,得胜大队分红时,每个劳动日还要倒贴一毛钱,干活越多,倒贴越多。后来有些老汉说死说活不下地了。他们说,反正是个吃不饱,我不相信大队能眼睁睁地看着我饿死。

得胜大队600多户人家,有七八十条光棍。舅舅对门院的刘老汉有4个儿子、11个孙子,全家共有5条光棍汉。有些已经成年了仍是光棍汉。

有个四类分子的长子,快四十岁上还没说上对象,他有个小妹妹才16岁。正好五台洼也有一户这样的人家,经人出面介绍,让这个16岁女孩退了学,嫁给那户人家,把那户人家的女儿换过来与她哥成亲。硬扭的瓜不甜,这两家常闹别扭。

得胜堡还有一户人家,哥哥(音gǎng)残废在家,妹妹为了服伺哥哥,始终不肯出嫁。想为哥哥换个对象,哪怕是聋子瞎子,她也情愿跟人家走。可就是没人肯嫁给她哥。一拖再拖,她已经26岁了。那年堡子湾公社妇联召开全公社优秀妇女大会,得胜堡硬是把她作为优秀女青年给推荐上去了,说全村人都夸奖她是好闺女。公社妇联了解清楚情况后,哭笑不得,说,这该咋宣讲呢?但是,为了给村干部面子,她们把她留下了,还给她颁发了奖状。

合作化前,得胜堡半数人家都有一口大柜。大柜是生活必需品,家里的衣物都要用包袱皮子包好放在大柜里。好人家的大柜是榆木、水曲柳的,普通人家是落叶松、杉木的。有钱人家的柜上摆着镜子及女人们用的梳头匣子;条件再好的人家还有掸瓶,里面插着鸡毛掸子。舅舅每年秋天总要编两个草圈子,放在柜顶上,每个草圈上放一颗西瓜。妗妗每天都要仔细地擦抹这两颗西瓜,据说这样可以放至深冬也不坏。

进入六十年代,木材属于国控物资。娶媳妇搞不到木材做大柜,人家不嫁。为了把媳妇哄进家,于是聪明人发明了用水泥来做大柜。水泥做大柜的程序是,在平地上预制好水泥板材,没有钢筋就用废铁丝来代替。等到干燥固化,再搬到家里组合起来。一个大柜一块底,四块帮,下面还有四个水泥做的腿子。组合时,把交接处预留的铁丝拧在一起,然后再把缝隙用水泥抹平。待干燥后,里外打磨光。外面上漆、里头糊纸,就算大功告成了。唯有大柜的柜盖是木头的,因为水泥的掀不动。如此制作的大柜可以乱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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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八十年代,得胜堡人洗脸都用瓷盆或瓦盆,搪瓷盆村民买不起。无论家里几口人,都共用一块洗脸手巾。这种手巾多半是再生布的,又粗又涩。即便这种类似搌布的手巾一般也要用到发黑、发硬,千疮百孔时才可能换新的。只有社队干部家才有备用毛巾,客人来时使用,之后珍藏。

记得高家大院北面有一家,穷的买不起洗脸盆。五六个孩子,每天早上起来每人嘴里含一口水,双手呈碗状,把水吐在手里,然后抹一把脸。

没见过村里人刷牙。一方面没有刷牙的传统,另一方面也刷不起。只有个别复员兵,因有从部队带回来的牙膏,头几个月还刷,用完之后就再也不刷了。

那时,得胜堡的大闺女小媳妇们没有化妆品。讲究点的也就是买一盒海钵儿油,用于擦脸擦手。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在雁北乡间特别流行这种油。最近才知道,海钵油正规名称蛤蜊油,是一种采用多种矿物和植物油脂配制而成的纯油脂润肤品。装在天然蛤蜊壳内。

蛤蜊,雁北人称海蚌,鹬蚌相争中的蚌应该就是它。蚌就是蚌,咋叫做海钵儿呢?估计是蚌、钵读音相近,雁北人说普通话,嘴里就像含着燎炭圪渣,于是海蚌就成了海钵儿了。

海钵儿油不值钱,一盒只卖五分钱。可那年月在雁北乡间,10分工只挣八分钱,能花五分钱买上一盒子海钵儿油,已属于中上等人家了。

大闺女小媳妇买上一盒海钵儿油,藏着掖着地节省着使。逢年过节拿出来用一用,出门走亲戚时擦一下,当然相亲时那更是必擦不可了。也有家里穷的就连一盒海钵儿油也买不起的,出门时,只好找相好姐妹借用一下了。说实在的,那海钵儿油并不怎么香,别说和现在女人们使用的名贵化妆品相比了,就是和现在一般的润面油相比,也差之千里。1968年,表妹粉兰来呼市,母亲送给她一盒两毛钱的“万紫千红”,粉兰欣喜若狂。回村后拿给闺蜜们看,嫉妒死一片人。

六十年代末,大量知青来到得胜堡,才给当地村民带来了一些文明和科学思想。刚来时女人们见到知青用香皂洗脸就说:“这洋胰子可香哩!洗完水别倒,给我娃洗下。”开始村民还搞不懂知青早起刷牙时为啥会吐白沫沫,有人还当成新闻到处说:“这些大同娃娃不知日鬼啥,早起用个一头有毛毛的棍棍在嘴豁豁里来回擦,像擦沟子一样,还鼓撅撅地冒白沫沫。唉呀,真日怪!”后来女生刷牙时,一帮娃娃在旁边齐声高喊:“擦沟子!擦沟子!”开始她们不知道喊的是啥意思,等明白过来,气得叼着牙刷满街追打这些娃娃。

擦沟子就是擦屁股。得胜堡以前最常用的擦沟子工具是土坷垃。儿时,我经常看舅舅用簸箕端着土坷垃往茅司里送,问,端那么多土坷垃做啥用?回答,擦沟子啊!用过的土坷垃,是不能扔在茅坑里的,而是堆在墙角,积攒到一定程度,统一倒出去沤粪,因为那上头沾有庄稼需要的东西,不可随便丢掉的。表哥有次撕掉用过的练习本擦屁股,被五舅骂得狗血喷头。说他是败家子,放着好好的土坷垃不用,糟蹋纸,纸还要用来糊纸筋笸箩呢!

直到上世纪90年代,大同城里的饭店才开始在饭桌上放置餐巾纸。有则笑话说,得胜堡有位农民进城参加婚宴,看到桌子上放着餐巾纸,悄悄带回村炫耀,说:城里人实在太讲究,饭还没上呢,擦沟子纸已经给咱预备好了。这么好的纸,用来擦沟子,实在太可惜了。

得胜堡的女人们很羡慕大同女知青成卷的卫生纸,她们就连草纸也用不起。得胜堡小学的女孩子们常常任由红潮汹涌,将裤子、凳子,染得一片血红。大太阳的上午,体育课,站在男生的前方,那种窘困与羞耻,你可以想见。

直到现在,雁北乡间人知道石英钟,不知道欧米茄;知道雪花膏,不知道欧莱雅;知道劳动布,不知道七匹狼;知道解放鞋,不知道耐克;知道金镏子;不知道宝格丽;知道茶镜,不知道隐形镜;知道赶集,不知道皇家加勒比邮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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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年间,人们懂不得计划生育,也没有避孕药具,所以每对夫妇都生五六个孩子,多的能生十几个。因缺医少药,多数小孩出生不久,就夭折了。那时得胜堡还发生一种怪病,有几年出生的小孩,大部分得了软骨病,这些小孩的脖子骨头很软,抬不起头来。从出生到一岁左右,就会夭亡。我的一个表弟一个表妹就是因为得这种病离开人世的。五十年代,得胜堡村里还有一对夫妇拢掇了一个孩子,七十年代时,这个小孩已差不多二十岁。这二十年里,他就如一个中风的人一样,不能动,一直躺在炕上,靠爹妈灌点玉茭面糊糊维持生命。当时他的父母说,如果他俩老了,就把他掐死,免得无人照管。我已多年我没回老家,不知道他还在不在世上。

那时农村的卫生状况不好,从住的方面讲,人鼠同屋是常见的事情。那时的房子墙是半砖半坯,地面是土的,老鼠从墙外可以打洞到屋里,顺墙爬到砖坯接合处又可打洞到房顶。常看见在大柜与墙的接合处堆起一堆老鼠盜洞的土,只要老鼠抓不住,洞是堵不住的。为了防鼠人们习惯养猫,这猫抓老鼠又比较怪,它抓到老鼠就要到人面前显摆一通,显摆玩完了就在炕上找一个地方把老鼠吃掉。别的不说,老鼠身上的跳蚤就不可避免地留在炕上,一些较严重的通过老鼠传播的疾病比如流行性出血热就会发生。但由于诊疗技术的限制,就常常误诊为感冒。到症状明显了,也失去抢救时机。我的好几位亲属都死于这种疾病。那时由于人们的卫生知识不足,也就认识不到这些。

那时,村里人有病很少有去医院的,一来路远,二来看病得花钱。一般哪疼就在哪拔个火罐子,有的脑门上同时有三个紫红印印,看着都吓人。一旦病人拔罐吃药还不见好时,老乡就以为魂被鬼勾走了,深更半夜满村遍野地叫魂。一人叫:“××……回来……回来”,一人答:“回来咧……回来”。一声高一声低的让人听得毛骨悚然。

索密痛是得胜堡老年人的常用药。哪里不舒坦了,嘴里圪抿上一片,即可缓解。那时还有人丹,在得胜堡村民的眼里,也属于医治百病的万应灵丹。

直至六十年代,得胜堡的产妇分娩,也没有去医院的,都是叫来老娘婆在家里炕上生。孩子临盆时,要撩起席子,垫上过了罗的细土,以吸收血水。三天后,才清理血土,放下席子——称作“起肉刺”。

社队干部家条件要好些,产妇能用得起“草纸”。“草纸”是用蒲草、莜麦秸为原料造出的一种黄褐色、表面非常粗糙的纸。生下孩子的三天内,身下铺满了草纸,三天后撤除,称为“起草”。

那时,因为难产、因为感染引发的产褥热而毙命的女人很多,生孩子犹如过鬼门关。

雁北人认为女孩子属于赔钱货。解放前,大多人家生下女孩都摁在尿盆子里溺毙了,然后扔在山坡上,让野狗吃了。此事现在老人们提起来都很平静,绝无悲戚的神色,倒是史载外国修女目睹此事,哀伤地泪不能禁。

得胜堡的婴儿没有洗澡的习惯。夏季天气炎热,孩子出汗多,很容易淹了脖子。严重者皮肤溃烂,腥臭难闻,身上发烧,昼夜哭闹不止。

农村人没听说过爽身粉,即便有也买不起。通常采用的办法是,找一把笤帚,从窗棂横档上扫一大把土面面,然后扳开脖子撒在其上,很快皮肤溃烂红肿处就有所干结。就这样每天去旧土换新土,用不了多长时间,奇迹就会出现。脖子不淹了,但上面会留些疤痕。

以前,人们把第一次煎煮的药汤叫作正剂,第二次煎煮的则叫作落(音lào)渣,第三次的叫三落渣。煎过三次以后,已无有效成份,就把药渣倒掉了。不过事有例外,小的时候,我家有一个亲戚,家境较差,有了病吃不起药。平时他就到处收集人们家倒掉的药渣,拿回家后晒干存放,遇到有个头疼脑热时,他也不请医生看,就把收集下的这些药渣抓上点儿倒在砂锅里煎着吃。在他的脑子里,所有的病都是一个“病”,而所有的药也都是一种“药”,是“药”就能治“病”。于是,一次一次地也就把病抗过去了。当然了,这是过去那个年代的事,现在的人听来,简直是天方夜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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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记:

今天的万里长城一般指从辽宁丹东虎山到甘肃嘉峪关。在北京居庸关到山西偏关之间又有内长城、外长城之分。大致是:外长城———河北赤城、张家口、山西阳高、大同、右玉、偏关。内长城———河北易县、山西灵丘、代县、山阴、朔州、偏关。雁北即指内长城与外长城之间的地区。雁北原是山西北部一个行政区名,现已先后被朔州市、大同市所取代,因此雁北今天只是作为一个历史地理名词而存在。

大同古称平城、云中。历史上曾是北魏首都,辽、金陪都西京,明清重镇。《寰宇通志》卷八十一载:大同府“以在大同川,故名”。大同川当在唐中受降城西,即今内蒙古乌拉特中旗黄河北岸地,沙陀族朱邪赤心(李国昌)授大同节度使即此。后沙陀内徙,侨置大同军于今地,遂袭大同之名。

大同一词出自《礼记·礼运》大同章,通常简称“礼运大同篇”。“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选贤与能,讲信修睦,故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鳏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男有分,女有归,货恶其弃于地也不必藏于己,力恶其不出于身也不必为己,是故谋闭而不兴,盗窃乱贼而不作,故外户而不闭,是谓大同。”

据史学家考证,200-300万年前的“大同湖”面积9000多平方公里,周围孕育了我国乃至亚洲最早的古人类。“泥河湾人”(河北阳原)随着湖水涨落,不断迁移;“许家窑人”(山西阳高)寻机袭击前来饮水的动物。地质泥河湾期结束,大同湖于数万年前逐渐消逝。传说中大禹父亲曾在这里堆土治水,也有人认为文瀛湖就是古大同湖遗迹。

雁门关北据塞外高原,南屏忻定盆地,素以关山雄固、军事要冲而闻名于世。传说,因这里山太高,大雁南来北往,只能从此关隘飞过,得名雁门,真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

雁北是一片既没有好的农田,也没有好的牧场的尴尬边缘区。自古以来南方中原老农与北方草原牧民都将此地视为与自己相异的化外之地。而夹在南北双方中间,这儿留给后人的印象只是连绵不断的战争。

大概在商初,就有来自蒙古高原的人们为避苦寒南下至此,那时候他们还不会游牧,但会攻击和掠夺。到了春秋战国时,南方的赵人为了向北扩张,终于把他们赶回了草原。这是南北双方的第一个回合,南方胜利了,但他们自己也变得更像北方的胡人。

从此之后,匈奴、鲜卑、突厥、沙陀、契丹、女真、蒙古一波接一波地从这里南下,但他们每到这里都是暂时停顿,然后继续南下。但更北的人们就会尾随而来,将旧文章重抄一遍。文章每重抄一遍,又是一次灭绝性的大屠杀,这里见于史籍最频繁的字眼就是“屠戮殆尽、十室九空”。唐代李贺在《雁门太守行》一诗中形容当年大同的金戈铁马:“黑云压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鳞开。”

现在生活在这里的人们,谁也说不清自己祖先来自哪里。因为这里曾是鲜卑人向南出兵的大本营,又曾是汉人抵御北方少数民族的桥头堡。虽然他们都自认为是所谓的汉人,但历史上的这里与塞外的草原更接近。

因为雁北是胡汉冲突与和解融合之处,所以自古出“汉奸”。汉代的韩王信,隋代的刘武周都是据此地后投靠胡人的,那个很有名的石敬瑭也是在这一带起家的。杨家将的男女英雄们的最终目标就是把这一带夺回南方政府的版图,但与他们为敌的胡人总头目的家乡也在这里。杨四郎延辉,被胡人俘虏后没有英勇就义,而是投降并娶了漂亮的胡人公主。虽然杨家将故事不是正史,但在这里口口相传,妇孺皆知。数千年来,雁北人只顾土里刨食。主子经常换,谁来了也得交粮纳贡。雁北人爱憎并不分明,是民族团结的模范。


雁北曾经是敕勒族、鲜卑族的天堂,《敕勒歌》“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最早由雁北人歌唱,流传史籍———“使斛律金唱敕勒歌,神武自和之,哀感流涕。”(《北齐书·帝纪第二·神武下》)敕勒,古代种族名,南北朝时居今山西北部内蒙古南部一带;敕勒川,泛指敕勒族游牧的草原。



注①:景泰二年(1451年),王越登进士第,授御史。累官右副都御史、巡抚大同。明宪宗时官至兵部尚书,总制大同及延绥甘宁军务,以功封威宁伯,成为明代因军功封爵的三位文臣(另两位为王骥、王守仁)之一,世称“王威宁”。亦为首任三边总制。成化十九年(1483年),权宦汪直被贬后,王越遭夺爵除名。


注②:“kuo”系何字,眼下已无人能说清。“kuo”本人拟作“筈”。筈——箭尾扣弦的部分。菘根的叶子,颈部似箭杆,叶片形似箭尾扣弦的部分。如果我的判断成立,更说明晋方言的博大精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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