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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姥姥

我的姥姥


原创  韩丽明

听老绥远韩氏讲过去的事情

2021.2.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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姥姥45岁时生下她第十个也是最后一个孩子,即我的母亲。一落生看见是个女孩,亲戚们都建议扔在尿盆里溺毙。姥姥是虔诚的基督徒,她说这是上帝赐给她最后的礼物,一定要更加珍惜。实践证明,上帝是仁爱的主。姥姥生了十个孩子,九个都在乡下土里刨食,唯有母亲在城里医院供职。人们都说,母亲来到世间就是为了救赎姥姥,若不是母亲,姥姥一直在得胜堡,早就撒骨扬尘了。

姥姥最疼爱母亲,她一直跟在母亲身边。母亲生我时,姥姥已68岁高龄,视我为掌上明珠。依稀记得儿时,姥姥常常盘腿坐在炕头上,我坐在姥姥的对面,姥姥用双手拉住我的双手玩“拉大锯”的游戏,一边拉来送去,一边口中念念有词地唱着《拉大锯》的童谣:

拉大锯扯大锯

姥姥家门口唱大戏

接闺女

送女婿

没脸的外孙子也要去

一个馍馍不够吃

两个馍馍撑倒了

喝了点儿米汤站起了

每唱到最后一句时,便会突然把我向后推去,眼见我就要倒下时,又会临危把我拽起来,我这时就会“咯咯咯咯”地笑个不停。

记得还有一首童谣叫《圪摇摇》,也是姥姥抱住我一边圪摇,一边唱的童谣:

圪摇摇,送大嫂­

送到大嫂哪­

送到大嫂圪针凹

红圪针,绿圪针­

扎了嫂嫂花罗裙­

花罗裙上一对鹅­

不蹄不跶过黄河­

黄河头起一窝兔­

吓得嫂嫂掉了裤­

搊起裤,就撵兔

一撵撵到麻糖火烧铺

饱饱儿吃一肚

是姥姥的童谣伴着我长大的,没有姥姥的童谣就没有我的童年。近来才知道,《拉大锯》的童谣广泛流传于整个华北,而且还有许多版本。我只要想起姥姥,就会想起《拉大锯》;只要想起《拉大锯》,就会想起姥姥。

听母亲说,我刚出生时就剑眉星眸、挺鼻薄唇。满月时更出脱的伶俐可爱。抱出街门外,人人叫好,都说:这娃娃眉眼花生生的,皮肤白灵灵的那才叫个喜人呢!月子地里,母亲给我枕绿豆枕头,一个月便睡成了云盘大脸,后脑勺平的就像刀劈斧削。姥姥说,一个男娃头太扁了不好看,还的仄愣起来睡!于是姥姥下辛苦扶我侧睡,结果把我一厾气睡成了个梆榔头。头一梆榔,自然尖嘴猴腮。要不是上了个工农兵大学,后来找对象都难。此事后来母亲一提起来就生气,说:那老人儿,别看一辈子养了十个孩子,甚事也闹不机明。

儿时,姥姥经常对我说:“丽明,姥姥快死啦!”她这样说时,已经七十多了,七十多岁在那时已属风烛残年。也许是因为她抛不下我,也许是无望看我长大。每逢这时我就会感到非常恐惧,认为没有姥姥我就会饿死,因此求告姥姥,在临死前要多多蒸些莜面或馍馍,存在大缸里,以备我长期食用。

姥姥说,在旧社会,只有好人家才能吃上纯莜面,穷人家就连莜面囤囤、山药鱼鱼、山药丸丸也吃不饱。民国初年,一次姥姥坐火车下大同,怕路上饿,用搌布包了几个莜面囤囤,塞在夹袄倒插插里。结果一出站就被人掏走了。可见那时人们的贫困。

母亲和父亲结婚时,正赶上国共交恶。姥姥给了一牛毛口袋莜面,吃了有两年。听母亲说,那年冬天的一个早晨,姥姥捡了一堆烂山药堆在了屋外的窗台上,准备中午掺在莜面里擀囤囤吃。一个乞丐估计是大半天没要上饭,早饿得眼睛发蓝了,转悠到姥姥家时,爬在窗台上向屋里喊:大嫂,给点吃的哇!等到姥姥应声开门出来时,那个乞丐已无踪影。姥姥到晌午做饭时才发现那一堆烂山药不翼而飞,心中怅惘了好久。那堆烂山药,无疑是被那个乞丐拿走了。

姥姥生于1881年,和鲁迅先生同庚,她经历了三个朝代。姥姥不知道什么是人民政府,说起中央政府来仍称呼“朝廷”,把公安局叫做“衙门”。她说你家在哪落地?是问你在哪住;她说你几点进馆啊?是问你几点去上学(xiao)。

儿时,院门口常有卖麻糖大豆果丹皮的小贩。我馋的不行时就跑回家和姥姥要钱,一般情况下姥姥一分二分地掏给我。对一天,上午给过了,下午就坚决不给。姥姥会说:“你当是我开钱炉的?”在长达数千年之久的历史长河中,我国采用的是金属铸币,一般需要通过炉火将金属材料熔化之后再行铸造,故有此说。开钱炉,形容来钱容易,要多少有多少,或者非常富有,财富不计其数。

在我的记忆里,姥姥一直戴一顶黑色平绒帽子,就是电影《白毛女》里黄世仁他妈戴的那种。那种帽子据说清代就有了,民国时老太太们还在沿用。那种帽子的最大特点是,帽子正中有个帽饰,起装饰作用。帽饰又叫帽正,戴帽时可凭借它确定是否戴的方正。

帽饰有如意形、椭圆形等。材质有翡翠、和田玉、岫玉、料器、玛瑙、琉璃等。姥姥的帽饰不知道是甚材质,估计不值钱。听说大同有个老人儿,因为生活困难,去寄卖行卖帽子,人家给了五元,十分欢喜。第二天寄卖行来人找她,她自以为人家反悔,躲着不见,其实人家是来送钱,又补给她五万元。原来她的那个帽饰是翡翠的,通体碧绿,成色一流。大同曾为三朝古都,估计她祖上是朝廷命官,否则何来此物?

一次姥姥收拾衣物,我发现柜底有个方形的纸盒子,好奇地问姥姥里面有什么宝贝,放的这么隐秘?姥姥给我把纸盒子端到炕上,打开后拿出一个红布包,展开红布包是一顶老式的帽子。黑金丝绒布底四周绣着红花绿叶,艳的扎眼,和《红楼梦》里刘姥姥进大观园戴的那种帽子相似。说实话,现实生活中突然看到这个样式的帽子,既感到突兀又有点害怕。我只看了看,不敢用手去拿。姥姥却神色淡然地说这个帽子是她自己一针一线缝的,等死的那天给她戴上,她喜欢鲜亮的花。

死这个可怕的字眼,姥姥竟然说的和吃饭睡觉一样稀松平常,并无丝毫的恐惧之情……

儿时,姥姥经常对我说:“男娃要好好读书,长大了就可以娶个‘狮毛赤胳膊’。”所谓“狮毛”就是烫发;“赤”,就是“赤身露体”的“赤”。这句话整体翻译过来就是:男孩子一定要好好读书,只有读好书,才会有出息,有了出息,就可以娶一个头发卷卷的、胳膊露在外面的时髦新潮媳妇。

上世纪五十年代初,“狮毛赤胳膊”只能从月份牌上看到,而且都是些上海滩的影星。姥姥说此话时,大同丰镇还没有一家烫发的地方;雁北还有民国遗风,还在贯彻执行北洋政府的规定:女人不能打赤膊,手腕以上不能露肉。姥姥是基督徒,能接触上比利时修女,姥姥的观念不落后。

那时,姥姥给我定的远大志向是当个西医大夫,她说,当个西医大夫就可以顿顿吃上白面馍馍和肥肉。我后来所有的努力,都和白面馍馍、肥肉有关。

文革中断了我西医大夫的梦想,为此父母苦恼了很长时间,我也苦恼了很长时间。

姥姥说,人的一生吃什么,吃多少,都是命里注定的。姥姥给我讲过许多关于吃食的故事,记得真切的只有一个:话说古时候有这么一位地主,省吃俭用,攒下泼天大的家产,而在地主家门外则住着一个乞丐,无论刮风下雨,每天或偷、或抢总要吃上一只烧鸡。

时间长了地主终于发现乞丐每天都有烧鸡吃的事情,感慨万千,心想我这省吃俭用的算是怎么个事,于是让长工也给自己弄了一只烧鸡,结果烧鸡才吃完,一口气没上来,死了。

死后的地主晃晃悠悠地来到地府,看见阎王,赶紧喊冤道:“我不服气,凭那乞丐天天吃鸡没事,我吃了一只烧鸡就能送命!

阎王爷听见地主喊冤,翻开生死簿,指给那地主看“人家那乞丐是一天一只鸡的命,而你是一辈子一只鸡的命,你喊什么冤?

姥姥说,人有时候不能太作,不作不死。

记得那时每年清明节,姥姥都会给我蒸“寒燕儿”。按说基督徒是不屑为此的,但姥姥为了她可爱的外孙,也无形中过起了“寒食节”,纪念起了晋国贤士介子推。

“寒燕儿”是用发好的白面蒸的,只见姥姥揪一小块面放在掌心,揉成一个细长条,用中指慢慢地按比例先揉出小脑袋和细脖,然后放在案板上开始塑形。捏寒燕,最难捏的就是小鸟的嘴巴了,绝不能大,小小的一个尖儿,还要一次成形。捏身子的步骤多。先把小鸟的脖子挺起,同时把身子按平,两边的翅膀微翘,这时就用上了小篦梳,在翅膀上均匀地压上齿纹,最后还要用剪刀把尾巴剪开叉,用小红豆或者小黑豆点上眼睛,一只只栩栩欲活的小飞燕便出世了。上锅蒸熟后给这些小鸟染上红、黄、绿等可以食用的颜色。接着就把寒燕扎在酸枣圪针上,然后把这根扎满寒燕的圪针插在家里的门框上,五颜六色的寒燕构成色彩斑澜的春景,顿觉屋子里莺歌燕舞,鸟语花香,就像春天来到一样明媚。

儿时,我洗脸仅在脸面上划个圈儿,姥姥总说我脖子黑的像车轴。记得姥姥给我讲过一个故事,用以挖苦我不讲卫生:

说是不知道多少年以前,雁北有一对极品懒人做了夫妻。懒到什么程度?丈夫二十年没洗过脸,妻子二十年没刷过锅。有吃的就起来做饭,没吃的就躺床上挨饿。所幸父母邻里们接济着,倒也不至于饿死。

却说有一天晚上,夫妻俩正躺在炕上饿的睡不着,半夜忽然从窗外翻进来一个贼。夫妻俩听的真真切切,却没一个人愿意起身去拦,心里想,反正家里也没什么好偷的了,由他去吧。

不曾想那贼转了一圈,竟把灶镬上唯一的那口锅给端走了!这还了得,夫妻二人赶紧爬起来去追。男人跑得快,那贼端着锅跑得慢,情急之下把锅一扔,操起刀就向男人的面部劈来。只听得“当啷”一声,男人的脸面被劈成了两半,情急之中,那个窃贼已跑的不知去向。

女人跟在后面看的真切,扑上来正要嚎啕大哭。不曾想从地上爬起来个面白须软的胖子,正摸着自己脸面发愣。原来是男人二十年没洗过脸,灰土在脸上结了层壳,那贼一刀把壳给劈开了,露出了男人本来的面貌。

在低头看锅,锅已摔成两瓣,于是懊恼地向家返去。回到家中,发现锅仍在灶镬上放着,里面干净如新。细看才发现,原来锅因为多年不洗,里头形成一层厚厚的硬壳,那贼是把那层硬壳揭起来端走了。可见世上凡事都有利弊,是符合辩证法的。

一次姥姥给了我五分钱,然后又讲了个五分钱的故事。说的是得胜堡有个人下大同办事。进了城,这儿走走那儿看看,嫌贵,啥也沒舍得买。正走着,迎面过来一人,手上端着个罐,上头蒙张纸,纸中间有个窟儿,那人嘴里吆喝着:三分钱蘸蘸!三分钱蘸蘸!……他感到很好奇,问里面是甚东西啦?要三分钱蘸蘸?那人说,甚东西?肯定是好东西,你蘸蘸就知道啦。他好奇心泛滥,就给了那人三分钱,把手指头伸进那纸中间的窟儿里蘸了蘸,拿出手一闻,嗬!奇臭无比,里面竟盛的是粪汤。此时那人己远去,后面又走过来一人,手端一盆清水,口中吆喝着:两分钱涮唰!两分钱涮涮!他虽然心痛钱,但不得不再花两分钱将手涮干净。

姥姥说完此事,我笑的快断气,姥姥说,这不是笑话,是真事儿。

人之初,性本善。我五岁那年,过年时,姥姥请邻人帮忙杀鸡。因我一直在哭,最后姥姥只好把那只杀好的鸡给埋了。

记得有一天早晨姥姥领我去喝老豆腐。那天有一只蚊子刚好落下,粘在一滴汤水上飞不起来了。蚊子艰难地想从液体中挣脱,一点一点地移动着。姥姥觉得有趣,就用手指在蚊子旁边又画了一圈。这下蚊子彻底被水包围了,我瞬间就哭了。

姥姥非常不理解,看我吃的差不多了,赶紧带我离开了那个地方。路上她问我:“你为甚要哭?“我说:“因为它要死了。它本来还有希望活,但是你画的那一圈水彻底让它没了希望。”

姥姥没说我说的对,但却说我是个善良的孩子。长大了以后,我终于明白,蚊子对于我们来说是敌人,是害虫。我用电蚊拍那些嗡嗡嗡吵得我睡不着觉的蚊子时,恨不得多按几秒。让它彻底烧焦。但是想起小时候这件事,我依旧觉得,儿时的我,心生怜悯之心,是可以理解的。

直到如今,我在牧区看到门口拴着的即将死去的羊时,我都不敢看它的眼睛。因为我知道它快要死了,心里怪难受的。当然,这不耽误我吃羊肉吃得很香。

记得儿时,一天姥姥领我上街。路过一家铺面,里面柜台上摆着一架留声机,铜喇叭很大,放出的声音很好听。姥姥以为我一直跟着她,没有理会。等我看够了出门才发现姥姥不见了,于是哭着朝相反的方向跑去。那天姥姥急坏了。当警察叔叔把我送回家时,姥姥喜出望外,恨不得给那个小警察跪下磕头。

关住家门院门后,姥姥恨不得要打我,她咋呼我说,再瞎跑,坏人逮住小孩要割蛋,割下蛋来送到苏联去做原子弹。后来才知道,割蛋造原子弹的谣言是一贯道造的,为的是给中共政权制造不安定因素。

一贯道是一个多神教,同时信奉基督教、伊斯兰教、佛教、道教、儒教,所谓“五教合一”,兴盛于明清,建国之初已成为中国各会道门中势力最大的一个,尽管“镇反”已经过去好几年了,一贯道早已销声匿迹,但姥姥还在信谣传谣,拿它来说事。

小时候馋牛奶,可是很难喝上,听姥姥说宋美龄用牛奶洗澡,气得我呀。文革时又听说王光美也用牛奶洗澡。再后来粉碎四人帮,又说江青也用牛奶洗澡。可怜国人对贵妇人的想象力,一直停留在用牛奶洗澡的水平上。

不知何故,姥姥不到七十,满口的牙就掉光了,吃饭无法咀嚼,只能整咽。那是个非常贫困的年代,不知道母亲为啥不给姥姥镶牙,估计还是因为没钱。不过那个年代有个很普遍的传统:人老了,有病就不看了。那时的人们都认为,人老了不中用了,花钱看病是极大的浪费。

不能说母亲不孝,那时,姥姥便秘,母亲天天用肥皂水给她灌肠。常用药胃舒平、索密痛家里是必备的。

姥姥从六十多岁起就不吃晚饭了,有时喝一点米汤。午饭也吃得很慢,那个年代没有好茶饭,玉米面窝头就算好饭,姥姥掰下一块慢慢地在口腔里濡研着,直到窝头用唾液融化、崩溃了,再慢慢地咽下去。烩菜入口不能融化,只能整咽。姥姥的饭就这样吃了二十年,很艰难。

姥姥直到八十岁时,还在我们家做饭看孩子。姥姥是小脚,走路总是摇摇晃晃,跌跌撞撞。缠过脚的人,久站就会钻心地疼。不知道是因为衰弱、乏力还是身体的下意识反应,她一天到晚总是在不由自主地哼哼(呻吟)。那个年代的人从小就营养不良,不但没有肉蛋奶,就是普通的碳水化合物也供应不足。没有蛋白质,人体组织就无法修补,脏器早早就衰竭了,肌体早早就接近崩溃了。好比一辆汽车,光跑路不保养,离抛锚就不远了。我认为,中国人长期平均寿命低,医疗只是一个方面,主要在于缺乏营养。得病也与营养不良、免疫功能低下有关。

父母每天疲于奔命,我的两个妹妹又幼小,姥姥每天其实是在强打精神做营生。别说做饭,就是烧开一壶水,风匣也要拉数百下,苦不堪言。我每天上学要走很远的路,即便在家,因生性顽劣,从来也不会帮姥姥好好地拉风匣。仅拉风匣的营生,就能使姥姥疲力竭。

一天,姥姥来到外间取东西,扭头就进不了家门。使劲拉也不开,锅里的水在沸腾。姥姥心急,奋力而起,竟然连门带框都给揪倒了。父亲下班看到此景,非常生气地呵斥姥姥。其实这扇门原本是向里推的,姥姥一时糊涂,非要向外拉,如何能拉得开呢?因为此事,我对父亲耿耿于怀,至今想起来,仍愤愤不平,甚至有点咬牙切齿。

姥姥快要不行时,舅舅从得胜堡来接她,落叶归根是国人惯有的做法。临上火车时,母亲给姥姥血管里推了点葡萄糖,奄奄一息的姥姥竟然在家人的扶持下走上了火车。得胜堡没有车站,离最近的慢车站堡子湾也有五华里。呼市到堡子湾坐慢车要走八个小时,姥姥和舅舅坐的是硬板,我不知道姥姥是如何熬过这八小时的。

可以想见,姥姥在离开呼市时,属于诀别。尤其在坐上回堡子湾的慢车,向她的出生地进发时,无疑是去赴死。多么悲壮、多么惨烈。我现在老了,每每想起,以泪洗面、五内俱焚。

姥姥回到得胜堡,又活了一个月。弥留之际她说:多熬点稀粥,上帝接我的马车就要到了。妗妗扶起她,给她喂水,她终于咽下最后一口气。在她最后的日子里,她无限疼爱的女儿和外孙不在身边,没有给她送终,她一定对我们充满了思念。

姥姥是个虔诚的基督徒。义和团起事时,家中曾有数人被杀。

儿时,姥姥经常给我描绘天堂的胜景:黄金地、宝石墙。宝石墙好像要分好多层,其中红宝石一层、蓝宝石一层、翡翠一层、玛瑙一层;天堂的十二个大门分别由12颗巨大的珍珠雕刻而成。

姥姥说,天堂跟天地一样辽阔,天堂的自然景象非常优美,有成荫的绿树,淙淙的河水,其中有水河、奶河、酒河、蜜河,这些河永远不会变质。天堂福荫着人们,人们永远是安全的,不必担心受到烈日的照射或风沙的侵袭。天堂的果实四季不绝,应有尽有。人们可以随意采摘,尽情享用。那里环境清新适宜,四季温暖如春,人们既不觉得过于炎热,也不觉得过于严寒。

姥姥还说,人们在天堂里获得的恩惠是没有止境的,永恒的,无从想象的。最高的幸福是看到主的光降、获得主的喜悦。在天堂里人们永远享有快乐和舒畅,一切愿望都会实现。人们在天堂里将是长生不老,年龄不变,没有死亡,没有罪恶,没有恐惧与忧愁,也没有疲倦、劳困。有年龄相若的美女,仙女或仙童随时陪伴在身,还可以与妻子、儿子、父母相聚。

如果真有天堂,姥姥一定住在天堂里,我们终将有一日会在天堂里相见,一起围坐在上帝的周围吃苹果。

姥姥还给我描述过地狱:那是个“最凄惨,最痛苦,是世上的言语无法形容的可怕地方”,“黑暗的无底坑,有不死的虫和不灭的火焚烧,使人昼夜永远受痛苦”。陷于地狱里的人,没日没夜地在地狱的烈火中煎熬。在烧着硫磺的火湖里,他们仰望着天堂里的人,悲惨地哀求:请给我一口水喝吧!

现在,阳间的坏人这么多,地狱里也一定人满为患了吧?

至今不知道,姥姥得的是什么病?那时,好像母亲也提过去医院检查的事情,但被姥姥一口回绝:这么大岁数了,要死的人了,还看啥病?白作害那钱!

母亲为此懊悔了一辈子,她常常说起,她有个同事的母亲病重住院,因为欠医院的钱,每月扣五元,扣了许多年。母亲生性怯懦,没有这种胆量。再说,那时饥寒交迫,她实在拿不出钱来给姥姥看病。

母亲另一个遗憾是,姥姥回到得胜堡,直至死亡,她也没回去看望。那时,市医院天天晚上开会、政治学习,请不下假来;再说家里还有三个孩子嗷嗷待哺,她每天两眼一睁,忙到熄灯。

姥姥死后被埋葬在得胜堡西城墙外的墓地里,后来因为坟头被平,具体地点已经说不清了。我曾经想给姥姥立一块墓碑,不知该栽在什么地方。多年来,我每次去北京出差,列车路过得胜堡,总要站在车窗边,向那块拥抱姥姥尸骨的土地深情致意。常常泪眼迷蒙,不管列车经过那里是白天还是深夜。

姥姥山西阳高人。雁北史志称:“阳高地处北塞,砂碛优甚,高土黄沙,满目低土,碱卤难耕……地瘠民贫,无所厚藏,一遇荒歉,流离不堪。”早年雁北俚语曰:“阳高天城(天镇旧称)好不好,大锅糊糊管你饱。”

姥姥姓李,本无名。解放初登记户籍时,派出所户籍员问询完她在姊妹中的排行后,信笔在姓氏后填写“二女”俩字。姥姥1881年生人,和鲁迅先生同庚;卒于1963年春,享年82岁。姥姥是个虔诚的基督徒,死因源于饥饿。

仁慈而黑暗的地母啊,愿姥姥的躯体在你博大的胸怀里永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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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记:


  儿时,姥姥还教给我许多童谣,多数都淡忘了,现在能想起来的还有一首:

羊粪蛋,着脚搓
你是兄弟我是哥
打壶酒,咱俩喝
喝醉了,打老婆
打死老婆怎么过
呜哇呜哇另娶一个

月亮地,明光光

插上大门洗衣裳


洗的净,洗的白

寻了个女婿不成材

又喝酒,又摸牌

去他娘的老灯台

沙土地 跑白马


一跑跑到丈人家

大舅子往里让

二舅子往里拉

隔着竹帘看见啦

穿红袄的是小姨子

穿绿袄的就是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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