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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铁生:她叫吴北玲


她叫吴北玲

作者:史铁生

2017.10.23


我真是不信北玲的心魂可以消失。我知道她还有一桩未了的心愿:回陕北,再看看那连天的黄土高原,看热烈的山丹丹花在那块古老的土地上蓬勃开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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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北玲有一桩未了的心愿:回陕北,再看看那片黄土连天的高原。她曾对我说过,当她躺在美国的医院里,刚从那次濒死的大手术中活过来,见窗台上友人们送来很多鲜花,其中一束很像黄土高原上的山丹丹,开得朴素又鲜活。她知道自己患了肝癌。不知过了多少天,别的花慢慢凋谢,惟那束山丹丹一样的花一直不败,她相信此非偶然,必是远方那片黄土地上的精神又带给她信心和帮助。


她说:“等我的病见好一点儿,立哲要带我回一趟陕北。”

         


在陕北的孙立哲

立哲,北玲的丈夫。就是那个孙立哲——当年的知识青年模范,在窑洞里为农民做手术的赤脚医生。立哲当年的事迹颇富传奇色彩:只上过初中二年,却在土窑洞里做了上千例手术,小至切除阑尾,大至从腹腔里摘出几十斤重的肿瘤。我可以作证这绝无夸张。我与立哲是同学,插队时同住一眼窑洞。10年中,在陕北那座小山村里,他内外妇儿各科一身兼顾,治好的病人数以万计。那小山村真名叫关家庄,我曾在一篇小说中叫它作:“清平湾”。


在陕北土地上收割的吴北玲

最早听说北玲,大约是1974年。听说陕北知青中有几个师大女附中的才女正写一部知青题材的小说,才女中就有吴北玲这名字。那时我也正动了写小说的念头,这名字于是记得深刻。第一次见她是在1978年,初秋。下着小雨,一个身材颀长的女子跟在立哲身后走进我家。立哲说,她叫吴北玲,也是陕北插队的。我说,噢——我知道。立哲说你怎么知道?我说,早就知道。行么?立哲笑道:行。北玲脱去粉红色的雨披。给我的印象是生气勃勃。其时她已在北大读中文系.立哲说一句“你们俩有的聊”,就去忙着包饺子(他拌的饺子馅天下一流,这一点,几年后在芝加哥得到验证)。我便像模像样地跟北玲谈文学。饺子熟时雨停了。那晚月色极好,我们坐在小院儿里吃饺子,唱辽阔的陕北民歌,又唱久远的少年时的歌,直唱到古今中外。北玲唱的一首古曲至今还耳边,“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立哲说北玲的手风琴也拉得好,北玲说等哪天她要带琴来为我演奏。我常常不能相信。一个灵魂就会消失,尤其那样一个生气勃勃的灵魂。


右起:姚建、臧若华、吴北玲、作家李知(大名李小巴)、北京干部老盛与孙立哲合影留念,时间是1974年夏天。(姚建供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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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后立哲住在我家养病,陕北10年给了他终生受益的磨练,同时送给他一份肝炎.北玲在北大呆不住,几乎天天往我家跑,当然是因为立哲.那时我初学写作,写了拿给北玲看,不知深浅地占去这痴情人的很多时间;北玲的文学鉴赏力值得信赖。她常常是下午下了课来,很晚才走,每次进得门来,脸上都藏不住一句迫切的话:立哲呢?要是立哲不在,她脸上那句话便不断地响,然后不管立哲在哪儿她就骑上车去找。立哲正在身体上和政治上经历着双重逆境。北玲对他的爱情,惟更深更重。


半年后,立哲以第一名的成绩考取了北京第二医学院的研究生,北玲迂回着表露她的骄傲:“真不知这小子什么时候念的书,考试前3天还又钓鱼又跳舞呢。”他们婚后不久,相继去美国,一个学医,一个学比较文学,一去又是10年.他们从美国寄来照片,照片上的北玲依然年轻,朝气蓬勃;立哲却胖起来,激素的作用,听说他又添了糠尿病。信却少,他们太忙。听说立哲对实验动物过敏,几次因窒息被送进医院,他的导师惋惜再三,也只得同意他转行;之后又听说他们创建了:“万国图文”和“万通科技”公司,在美国每年注册的这类公司有上万家,3年后仍能存在的只有7%左右。立哲和北玲的公司不仅存在下来,而且还有几家分公司。从美国回来的朋友向我描述:他们一天只睡三四个小时觉。立哲四处联系业务,常是一手抓一个电话,脖子上再夹一个,旁边另外的电话铃又响起来。我能看见他令人眼花目眩的匆匆脚步。在我的印象里,他除了下棋和钓鱼,没有坐下来的时候,看着他,就像看一场兵乓球赛,忽此忽彼弄得你脖子酸疼。北玲呢,稳重、精细、知人善任,把整个公司治理得有条不紊。使产品在激烈的竞争中立于不败之地.令人敬佩的是,与此同时,北玲获取了硕士学位,通过了博士资格考试,并在美国西北大学任教,还担任着比较文学学会副会长和《中国比较文学家》杂志主编。


1989年北玲回国探亲,带着出生仅4个月的小女儿,说是想让女儿早些看到中国。小女儿长得很漂亮,睁开眼睛东张西望,不知她对故乡的第一印象如何。我问北玲把女儿留在中国吗?她说:“不,儿子小时候不得不跟我分开,这回我不能再离开女儿,我得做个像样的母亲了。”天色渐晚,我请北玲吃炸酱面,一边听她讲在美国的创业史。他们先是一边读书一边在饭馆里打工,一个人收拾三四十张餐桌的餐具,一秒钟都不停地跑,可竞连其他国家的打工仔都歧视他们,小费不给他们留一文。立哲还在搬家公司干过,一二百斤的硬木家具扛起来两腿打颤。有一次电梯坏了,但不能违背合同,就一趟趟扛上几层楼,钱却不多挣。后来他们自己办起:“北方饺子公司”,开始时食客们尚不识“孙太太的饺子”,全靠电话征订“要饺子吗?孙太太的饺子物美价廉。”孙先生下了课再去四处采购,回到家熬上排骨汤,抡圆了膀子拌肉馅,配料极有讲究不容半点含糊。芝加哥亮起万家灯火,是孙先生和孙太太开始包饺子的时候了,不夜城歌舞喧喧,他们熬着瞌睡把饺子包得满屋子没地方搁。几百个饺子在凌晨前包好,先生和太太才都睡一会儿。天很快亮了,孙先生开着破汽车一家一户地送。立哲的汽车破到了全芝加哥第一,底盘锈烂了,坐在车里往起一站,身体忽然矮下去,跑旱船似地踩在了路面上。随后办起了“万国图文公司”,先做名片。“阿拉伯文,贵公司能做吗?”立哲泰然答道:“当然。”其时尚不知阿拉伯文有几个字母呢。但既是:“万国图文”就得是:“当然能做”,否则信誉何在?两口子埋头一宿,居然把一份阿拉伯文名片做得漂亮。业务范围逐渐扩大,设备不够,北玲便于周末在其打工的公司藏下,用人家的设备工作,周六周日昼夜苦干,睡在地板上,立哲探监似地按时来送饭。就这样创业。真难,真苦。北玲说:“插队过的人,什么苦没受过?不怕。”可图的什么呢?北玲笑笑,半晌不语。很可能这是命,是性格,性格就是命运,不能放弃理想的命运。“其实也简单,”她说:“中国人不能总让人瞧不起。”此前立哲和北玲已先后回国一趟,筹备在中国投资办高技术企业。立哲和北玲都屡屡说起美国先进的科学技术,盼望中国不能再落后。我见北玲的脸上有明显的疲倦,她说一年前胃上刚刚切除了一个瘤子,“良性的,没事了。”


可那瘤子半年后竟发展成癌,扩散到肝,已是晚期。立哲痛哭失声,作了多年医生他曾治好过多少病人,如今他知道很可能救不了自己的妻子了。北玲却无比镇定,把一切向立哲作了嘱咐,平静地上了手术台。肝脏切去3/5,有40分钟她是处于心跳循环停止的冰冻状态,非常可能就此不能醒来。但她挺过来了,睁开眼,躺在病房里,见那束山丹丹一样的花开得坦然、潇洒,阳光下和月光里都仿佛带着遥远的那片故土的声音。


1991年秋天,立哲带北玲回国治病。到北京的第二天他们来看我。北玲并未显出多少病容,啃着老玉米棒跟立哲身后走进来, “嘿,铁生,我吃了一路煮老玉米,还有烤白薯。”坐下,依旧谈笑风生。那个细雨的早秋初见她时的情景,恍如昨日,她摘去头巾,笑说:“瞧瞧我,没样儿啦。”放疗化疗把她的旧发脱光,但又已长出了短短的新发。我不大相信她真的患了绝症,不信她会死,虽然知道谁都会死。那样一个乐观潇洒的灵魂,怎么可能就消失?


北玲住进医院。立哲一面照顾她,四处寻医问药,一面着手在中国创办公司。立哲心里苦,解忧之法是和老同学们聊聊,他有时喟叹人这一生真是短暂,多少事想做还都未做及。他的喟叹不导致颓丧,而是推出这样的结论:干吧,得赶紧干。一辈子其实没多少时间。他说:为自己的祖国干事,感觉到底是不一样,心里有了根。他说:这l0年是洋累也受了洋福也享了,可是根这东西,离了它心里总是没着落。他说:干得好,最终我还要把关家庄的医院重新建起来,建成真正的现代化医院:谈话问,立哲掀开衣襟给自己打一针,是胰岛素,糖尿病还在作怪。我偷问立哲:“北玲的病应该还有办法吧?”立哲叹气摇头:“除非奇迹.我现在是求签烧香的事都干过了,只要她能好。”


解忧的另一个办法是工作。立哲先后建立起“北京万国电脑图文有限公司”等三四家公司,投资几百万美元。那是他和北玲在美国10年拼命挣来的钱呀,真正的血汗钱!立哲说:要钱干嘛使,不就是为了干事的吗?让立哲苦恼的是,大锅饭意识已经在很多国人身上生了根,处处办事效率慢得让人不能忍受。


今年春节我们一起过的。爆竹声中,北玲兴致很高,坚持也要动手包饺子。那时她必定想着就在北京的父母。她不能回家,父亲有心脏病,她患癌症的事还一直没敢告诉父亲。回国后只跟父亲通过一两次电话,说自己还在美国,一切都好。父亲出差离京时,她回去住过两天,看看想念已久的家。她希望自己好起来,那时再去看父亲。她当然又会想起远在大洋彼岸的一双小儿女。北玲的病床前贴着他们的照片,想他们,天天看。癌变已扩散到全身,最后那段时光她整日整夜地呻吟不止,疼级了,有时真觉得熬不住了,但想起孩子,她“是不想死呀”。把孩子接到身边来吧?她又说:“不!”怕给儿女幼小的心灵留下创伤。最后的时刻怕不久了,立哲把孩子接来。女儿3岁,北玲见了她几次就不让她再来,但要经常从电话里听听她的声音。北玲说:“婕妮还不大懂事,别让她对我有太多的印象吧。”儿子捷声8岁,不让他来他会疑心的,他来时北玲戴上假发强作欢颜,问他的琴弹得怎样了,懵懂的8岁的男孩儿便像往日那样弹电子琴给母亲听,请母亲指导.琴声响起来,北玲静静地听,一个多小时她竟一次也没呻吟,是强忍着?还是儿子的琴声一时驱走了病魔?后来我献给北玲的挽联,上句是:盼见儿女,怕见儿女,捷声婕妮当解慈母意。还有丈夫,北玲知道自己一旦离开,立哲在事业上生活上都会碰到更多的艰难,我几次见她躺在病床上还在提醒立哲按时吃药、打针。听说立哲在国内投资遇到的诸多困难,看着立哲累死累活地工作,她真有心劝立哲不要干了,好好把儿女带大就得了.但几个公司是她与立哲多年的心血,为吾国吾民做一份贡献是他们一生的共同理想,因此她又不再说什么,很可能是想自己离去时把一切困苦也都带走。北玲的父亲告诉我,北玲在病危时刻,还在询问“金华快印公司”的情况;那是她和父亲的最后的谈话,此后她便昏迷过去,再未醒来。
我那挽联的下句是“彼岸创业,此岸创业,万国万通凝聚爱国情。”说起死,她说在那次大手术的40分钟冰冻状态时已经死过一回了。她说那时她感到自己飘飘然飞进宇宙,“自由自在地飞呀飞呀,”飞过很多很多星球,心神清朗宏阔极了,并且看见了她曾住过的这颗星球……


我真的不相信一颗如此博大的爱心会化为乌有,我真是不信北玲的心魂可以消失。我知道她还有一桩未了的心愿:回陕北,再看看那连天的黄土高原,看热烈的山丹丹花在那块古老的土地上蓬勃开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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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哲和我们几个一起在陕北插队的同学屡次说起,要一块儿回陕北一趟,坐汽车去,慢慢走,把那青天黄土都看遍.那时北玲的心魄一定会和我们在一起,在我们左右,在我们头顶上,给我们指点,给我们鼓舞,给我们拉着琴唱那深情豪放的民歌……

本文原载于《延安文学》1993年第3期 来源:北京知青网

本文由“红色边疆荒友家园”整理发布,转载请注明来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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