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题 我的知青50年祭之 画相
作者:张亦峥
我们刚来的时候,村里人管我们叫大学生。虽然,我们只读过两年初中,就被扔到距北京一千三百公里的晋南小山村插队。时间长了,村里人知道了我们并不是大学生,但他们认为,我们这三个北京知青还是很有学问,至少比村里完小的教书先生见多识广。称谓就升级了。
叫我们先生,其中不乏戏谑,但更多的还是敬重。之所以叫我三先生,是因为一同发来的张放和友朝,都比我大。村里人就分别叫他们大先生、二先生。二先生在村子里停了两年多,他老子就把他弄到总参当兵了。大先生爹娘都发到了干校,他去探亲很长时间,有一段时间,村子里就剩下三先生。也就是我了。
我喜欢三先生这个称谓。这说明在老乡心目中,还保留着大先生、二先生的位置,至少表明大先生、二先生存在过。这样,我就会觉着还不太孤单。虽然,他们俩离开之后,我就一直被莫名的孤独、沉闷、压抑和惆怅困扰着,饭都懒得做。
可人要是不吃饭,肯定会饿得慌,这种滋味比孤独、沉闷、压抑和惆怅更可怕,因为它发展的终极就是死亡。我才二十郎当岁,咋能说死就死呢?所以,我不时去老乡家闲谝胡讪。赶上饭时,老乡通常客气客气,跟我屋里吃吧?我才不管人家是真心留,还就是客气客气,反正你邀请了,我就顺竿爬,脱鞋上炕,盘起腿来,等女主人端上饭菜。
村里谁家盖房,我估摸快到饭时,就跑去谈古说今,紧关节要处往往就到了饭时,干活的人还等着听下文,留我吃饭便是自然,加双筷子就是了。这餐饭就又有了着落。饭吃饱了,我便随着这伙人蹲在墙根晒着阳阳歇气,就顺便脱下土布衫,用指甲在衣缝里掐虱子,指头上的血渍往裤腿上一抹,接着掐,还叭叭响。我喜欢穿那种土布抿裆裤,舒服不说,关键是不分正反,前边能当后边,后边能当前边,想怎么穿就怎么穿。我要是和这伙人蹲一排,还真拎不出哪个是知青哪个是老乡。
晒过阳阳,掐过虱子,干活儿的动弹了,我就四处蹓跶了。我来插队时,带了一架德国菜斯120相机,我非常喜欢拍些风景,比如乍暖还寒时塬上生出的一抹新绿,苜蓿地里的一片紫色花蕊,大雷雨前远处中条山的黑云压城,麦收时田野里的一片金黄,我就会分别生出一些或温暖,或悲壮,或喜悦的情感,给我带来心灵的震撼,就会觉得自己已经融入了自然,就忘记了现实生活中的种种苦闷,种种丑陋,种种愤懑。
当然,有时,我也会给村里人拍几张。那是些憨厚、纯朴、哀怨和喜悦的影像。我想,这就是在纪录一段历史,若干年后,拿出来再看,会给我带来永久不灭的记忆佐证。
所以,村里人觉得我很了不起。就喊我三先生。我无偿提供胶卷,还有显影液定影液和像纸。我把印好的相片,送给村民时,村民的那种惊喜,也让我露出久违的笑容。让我稍稍感到遗憾的是,我没有放大机,不能把乡亲们的照片放得再大些。但村民们已经很知足了,因为有的人至死都没照过一回相呢。
后来,我的父母也都被陆续发到干校。就再也没人给我提供这些照相器材了。我的摄影生涯就终止了。不过,我很快就给自己找到了新的营生。我们村子边上的庄上,有个知青叫袁泉水的,他在公社的打井队混事,他跟2386厂有点儿什么关联。他知道我喜欢画画,就托2386的工人用铁条给我焊了个画架,又给我做了块画板,挺配套的。
每日没事,我就拎着个画架写生,什么远山、村落、柿树和碾盘都是我喜欢的素材。要不是有一天,村里一个媳妇求我办个事儿,我的命运兴许就不会有后来的改变。
那个媳妇不大检点,但村民并不在意这些。不大检点在我们村里根本就算不得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事儿。那媳妇色相一般,但身子凹凸有致。虽说脖子往上不很白净秀气,但跟她好过的男人一提起脖子往下直到脚趾头,就生出无限的心神向往,白净、嫩绰、像刚出笼的头茬面蒸的白馍,馋得人淌口水。也像熟透了的大白菜,越往里剥,越是白净透亮,直到露出了嫩白晶莹的菜心儿来。要是夏天,穿个细布小衫,该鼓的地方绷了个滚瓜溜圆,恨不得呼之欲出,让男人看着就迈不开腿儿,挪不动地方,越看越想看。
她男人脑瓜儿有点不够数(不够数在当地即是脑子缺点什么的意思)。不够数到啥程度,说来人都不信。娶过她,她男人连着好些日子都没找着地方。总算找着地方了,没放进去就溃不成军。有人听说了,替她着急,就哭着喊着替代了她男人。这媳妇也就半推半就,从了她男人的替身。
这媳妇有初一就有十五。今天这个,明天那个,村里的闲汉都闻腥儿往上凑,不少人都和她有染。她就成了一个门户开放的女人,比当今的小姐、二奶、小三儿什么的早开放了好几十年。但她不像当今的小姐、二奶、小三儿什么的那么厚颜无耻贪得无厌。她知道村里人也没什么钱,二尺花布,一双洋袜,一瓶雪花膏就能好一回。甚至一挑水,一捆柴也成。有人说她贱,其实不是。是他那男人不是个男人,她才想跟真男人尝尝做女人的滋味。
就是这个媳妇有一天,直接进了我们的院子,手里还拿着个小信封。她从信封里抽出张一寸的底片,说,三先生,姐求你个事儿成不?我最见不得人跟我说软话,就说,不用说求,能帮自然会帮你。她眼圈就红了,说,我妈走了。前黑了的事。娘家哥哥说是去县里的照相馆放大相片,人家要好几十块。好爷爷哩,一年的工钱哩,就来咱村寻我,说你村有北京大学生,都能得很,就让我求你了。我就跟娘家哥哥说,没问题,我跟那娃熟得很,一准放好了送去呢。说着,还用手比量起要放照片的大小。
我一看,比红旗杂志还大一圈呢。就说,还真就帮不了你。没有放大机,拿屁放呀!再说,显影液、定影液、像纸什么的也早就用光了。这媳妇的眼泪就下来了,说,我爹死的早,我妈拉扯我们好几个吃了没数的苦,临到老了,出殡时辰,连个遗像也没有。做儿女的还算是儿女,还算是人吗?大兄弟,让你笑话了。我就不麻烦你啦。我走。
我容不得眼泪,更容不得女人的眼泪。何况这女人还有如此孝心。就想,怎么能一个“还真就帮不了你”就给人家打发了呢?我以前画过山水,这画人和画山其实是一个道理。山是自然的精华,人和山比起来渺小很多呢,应该不难。我就说,你别走,我倒有了个办法,不知行不行?
她立时转泣为笑,说,大兄弟的法子还能不行?能行能行。
我说,你先听我说。我这里有画水彩的仿羊皮纸,这种纸很厚,跟相片纸差不多,就是不怎么亮堂。其实,遗像暗些倒更显得庄重肃穆呢。你呢,给我找一张你妈的相片,我照着给你画一张,要是你看着像,就给你娘家送去,要是不像,你别生气,就当我没画就是了。她说,咋会生气呢?谢你还来不及哩。我妈的相片,我这儿就有。原来那小信封里还有一张一寸的半身像。是她妈。
我仔仔细细端祥一回。那照片年深日久,没光跑色,模糊迷离得只看得出是个乡村老女人。我有点后悔自己胡乱应承太草率。可应承了,就不能知难而退。便说,你这照片上五官不清不说,还缺了半边脸,我先琢磨琢磨,揣摸揣摸,跟你了解了解你妈生活习性,才能动笔。她说能行。随叫随到。
她走后,我就翻开了我的文具箱。还真不错,虽说没有炭条,没有炭笔,但从B2到B6的中华铅笔都有。至于纸张,就把那意大利仿羊皮水彩纸当做素描纸就成。
我先是找来一张旧报纸,在上面试着练手,拿了根中华HB先勾勒个脸型,又换上B4由浅及深,换上B6从浓到淡,就涂抹开来,接着就是用笔在头像阴面、阳面、高光、低光部位来回擦拭,三几个小时过后,那女人像就分出了明暗黑白,就立体起来。
心里有数了,我就去这媳妇家跟她聊她妈习性、脾气、喜好和厌恶,看似无关,其实和画相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我都一一记在心底。准备妥当,我就喊来这媳妇。让她坐在我对面。这才在画架上铺开那意大利仿羊皮纸。我看一会儿照片,果断有力地勾出第一笔,第二笔,勾勾画画,还时不时瞟上这媳妇一两眼。我这么做,是因为那已经发黄的照片实在模糊,便通过她的长相来揣摸还原她老娘的模样。
描描画画,涂涂抹抹,渐渐地,一张老女人的脸就慢慢清晰起来。真的是鼓的鼓,陷的陷,眉是眉,眼是眼,鼻子是鼻子,嘴是嘴,就像是活过来一样。我还把那衣领的皱褶用深浅明暗给突现出来。然后,左看右看,远看近看,看不出啥毛病了,就卷起来。
我叫过这媳妇。把那画像一寸一寸展开给她看,还没露出下嘴唇,这媳妇就大放悲声,我这苦命的妈妈呀!咋就能狠心抛下你女子呐……我想,看来是画像了。就扔下痛哭流涕的这媳妇,回去了。
隔了几天,那媳妇办完了葬事,我就叫住她。我一直想知道,我给她妈画的相到底有多像,先前人家办葬事,不合适问,只好等到现在,就说,大姐,我也求你个事。她说,先那个求字给我去了。就说啥事吧?我说,想给大姐你也画个像。她说,给大姐画?大姐巴不得呢,大姐求你都不敢求了呢。我说,那好。到我屋里去吧。她说,你等我回屋里找个相片。我说,不用,我照着你画就成。
直到她坐到我院子里,望着架个画板,咬着笔头子的我,都不大相信,就这么坐在那里,我就能把她画出来。我又是一番浓涂淡抹,皴皴擦擦,就住了笔。她就站起来要过来看。我说,你先回吧,还没画好,画好,自会送你屋里去。她老大不情愿地走了。我所以不让他先看,是怕她只说好,不能客观评判我画的相,像还是不像。
我自己又修修剪剪的,才拿给村里人看。十个看过的人有九个认出是她。剩下那个说,这不是咱村万人骑吗?我也不知自个为啥动了气,说,你嫫才万人骑。那人说,三先生你咋骂人?我说,你不骂人我骂人,那我不是找抽吗?那人说,我又没骂三先生你。我说,你骂我姐了。那人说,她啥时候又成了你姐。我说,就刚刚。
我有了姐的消息,一瞬间就让村子里家喻户晓。
她把我给她画的像,找了个镜框镶起来,挂在堂屋。逢人就说,是三先生给她画了像。村里的男女老少就都跑去看。有些不着调的男人,黑了天才去。还想像以往那样,来几句打情骂俏,就上炕迭摞。可没想到这回撞墙了。她竟嚷道,老娘是三先生他姐。要想吃豆腐摸奶子,找你嫫找你妹子去。从此,她屋里门前,就消失了闲杂人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