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闫建军||故乡人物谱(之三)

闫建军||故乡人物谱(之三)原创
文韬史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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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


09

黄杏儿


黄杏儿是故乡闫姓财主的后人,为何村人呼其黄杏儿,我想是因为他的软。一者他事农没有力气,稀泥软蛋一个。一者是他生性柔弱,没有刚强的性格,处事拿不起又放不下。或者,他还有精神萎靡不振的一面。村人所谓黄杏儿,其实是熟杏儿,杏儿由青变黄,标志着杏儿成熟了,而成熟了的黄杏儿质地是软的。由此,我们可知,村人送这个大号给财主后人并不是因为其外形和颜色像黄杏儿,实因其内质似黄杏儿的软。这个大号是谁起的,不得而知,但应该是一位颇有些水平的村人起的,正所谓高手在民间也。


黄杏儿的家业兴旺期在民国,起兴于清末。他的祖父闫书运老先生生有三个儿子,最成器的要数他的父亲敬德公。他家兴盛时有几百亩土地,常年雇用长工,在村中央有两处四合院,称“田和德”大院,正房为带斗拱和藻井的单檐歇山顶大筒瓦房,为村中的标志性建筑。他家开有药铺、麻铺、油坊酒坊。旧时代的财主家子弟不是纨绔即是读书人,黄杏儿的父亲敬德公即是一名不错的读书人,他排行老大,又是嫡出,饱读诗书,是乌河川的秀才,他的书法兼法颜柳,圆润流畅,颇有大家风范,远近闻名,他连取功名不第,发奋学医,悬壶济世,乡民景仰。他主持家业凡二十年,他娶过两房妻室,育有二男三女,也算初步实现了修身齐家的愿望。他的嫡长子即后人唤着黄杏儿的那一个,二子庶出,后过继其三弟为嗣,(其三弟唯一的儿子参加抗日战场上死掉了),他的二弟育有一子。他的两个儿子黄杏儿兄弟均无后,前几年相继离世。他的唯一侄儿生了“五朵金花”,没有男丁,现亦重病在身。他的家族后继无人,不禁让人想起那句“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的感叹来。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土改时,黄杏儿家理所当然地被划为地主,那几百亩地连同农具和十几头骡马牛驴统统被瓜分。他家靠东边的田和德大院正房留给抗日牺牲儿子的老三居住,东厢房留给老二居住,西厢房分给了一位掌权的村干部的弟弟,南房分给一户贫农,但这户老实的贫农觉得不能无故占别人的便宜,不好意思入住,最后只能做了生产队的粮库。靠西边的那小的四合院勉强给当家人黄杏儿父亲保留了下来。更惨的是“露现”,就是勒令大户人家拿出钱来支援前线的战事,钱为现大洋,故村人称之为“露现”。谁愿意把多年辛勤积攒的钱拿出来白白给人呢?被迫无奈,黄杏儿的父亲上交了部分现洋,把大部分埋在留给他的一块本来就属于他的地里,不想还是被起获了出来,足足有多半麻袋,敬德公被打了个半死。这一切变故来得是那么突然,令敬德公眼花缭乱,他在极度痛苦和矛盾中赢来了解放,没有一丝快乐。解放后,伴随着渐渐的苍老,他在各种运动中依然被不断的打压,他终于没有能熬出三年困难的岁月,在忧愤和饥饿中死去了。至死他都没有弄明白覆巢之下无有完卵道理。事实上,他的心里装满了多种疑问,为什么他尊的是孔孟之道而不得善终?为什么他辛勤齐家而家业轰然倒塌?为什么勤俭持家积攒下万贯家财而顷刻尽丧?他清楚,他的家业是祖宗积累下来的,更是他一手操持起来的,地是一亩一亩买来的,宅院是一砖一瓦盖起来的,药铺油坊是靠公平交易盘过来的。尽管家藏万贯,他也从没有奢侈和挥霍过,他高大的正房里只铺着一张薄薄的褥子,据说,那个时代全村只有这一张褥子,可见他的节俭名不虚传,也可见当时村人生活之贫困窘迫。


黄杏儿青少年时代过了十几年衣食无虞的生活,土改那年,他已经是十四、五岁的大小伙子了。他比曹雪芹幸运,据好些红学家考证,曹雪芹家被抄那年,雪芹只有9岁,曹氏“举家食粥酒常赊”,一生穷困潦倒,病痛交加,为写作《红楼梦》“十年辛苦不寻常”,终于油尽灯枯,只活了40岁。而黄杏儿跌跌撞撞活过了80岁,而且年届五十时赶上了改革开放的好年华,过了几十年还算说得过去的舒心的日子。


解放后,黄杏儿已到成婚年龄,可谁家的闺女愿意嫁给一个黑五类分子呢?父亲过世后,他家的那套四合院又被村大队部无偿占用了,他被驱赶到田和德家院的两间茅屋中栖身,他已完全沦落成一个家徒四壁的光棍汉了。他虽无产,但终也入不了无产阶级和贫下中农革命群众的红籍,他是教育和改造对象,是必须长期提防的阶级异己分子,必须夹紧尾巴做人。


乡间老话讲,“老子英雄儿好汉孙子下来脓胞蛋”。在长期的高压政策下,黄杏儿做人还算老实,但不知何故,他既没有继承乃父的道德文章,也没有变成一个壮实的腰板儿直挺的真正的庄稼汉,他属于那种没有骨头的人,他生得身材高大,却驼背弯腰,蔫不拉叽,没有几步紧走,给人的总体印象是常年把两条胳膊抬于肚间,两只手相互袖在袖筒里。他唯一的优点就是口齿伶俐,会编些顺口溜取乐于人。我想他的诨名黄杏儿也应是那个时期有人送给的。他的顺口溜是断不敢牵扯政治的,只讲村人日常生活中的一些人和事,打趣取乐穷开心罢了。比如,村人有一位与他年龄不差上下的光棍人唤“老聒儿”的,有一年,其弟不意而被部队选中身体合格可能要当飞行员,那个时代,村里要出一个离开土地而吃公家饭的总是遭人羡慕不已的,人们总要议论半月二十天。“老聒儿”弟弟的事八字还未见一撇儿,已传得沸沸扬扬了。黄杏儿在公众场合讥讽“老聒儿”道:

“看看你弟,看看你,

人家是北京直达西安,

你是羊圈坡直达岭南。

人家吃的是鸡蛋挂面,

你吃的是婆婆虫臭㞘子蚰蜒。”


众人听罢,一阵阵哄笑,那老聒儿脸憋得通红,甩过来一句,好你个黄杏儿,就会逼编!众人又是一阵哄笑。


在故乡,老聒儿也叫“聒聒悠”,实指猫头鹰,此鹰长了一只胖乎乎的大脑袋,脑袋和身体几乎等粗,又长有一双贼亮瘆人的大眼,那位被唤作老聒儿的其相貌正合这些特征,故名。又,故乡村北羊圈坡的土崖上住着老聒儿,这些生灵夜间经常穿过村子发出聒聒的凄厉声音到南边的山上去觅食,因而黄杏儿说老聒儿“羊圈坡直达岭南”。猫头鹰以鼠类为食,也只些小昆虫,婆婆虫臭㞘子蚰蜒都是故乡的方言,指的是三种丑陋带毒的小虫。黄杏儿的这段顺口溜道出了老聒儿兄弟不同的生活空间和生活内容,直至现在还经常被村人提及。


时光荏苒,1982年故乡实行包产到户,黄杏儿迎来了新生。


虽已分了田地,但村人还是家徒四壁,一贫如洗,大多数人家由于人口多过去生产队工分分红少,都不同程度欠着队里的粮钱,黄杏儿多年孑然一身一人养活自己没有欠款,还攒着几百元现金。更重要的是他向大队讨回了那套小四合院。本来当初大队占用就无有站住脚的政策依据,现在政策宽了,大兴平反冤假错案,没有理由不物归原主。四合院多年失修虽已残破不堪,但其立而不倒的气势俨然散发出历史的沧桑和闫氏家族曾经的荣光。黄杏儿识不得几个字,他没有乃父敬德公的家国情怀,更没有文人的多愁善感,但面对失而复得的祖宗的这份家业还是禁不住喜极而泣流泪满面。


黄杏儿清理了上房和东西厢房。西厢房里堆放着一具“文革”中病葬改革时大队打造的没底子棺材。那时候,规定谁家死了人也不得占棺材,只能用门扇停尸,外套这个公用的棺材,象征性地发丧,事毕再抬回来。黄杏儿认为,这副棺木散发着腐臭味不吉利,他买了炮仗香烛,焚烧了黄裱,安定了阴魂,方才入住进院落。黄杏儿无疑又成了村里占有财富最多的“大户”,他端了饭碗蹲在十字街口人堆里吃饭颇显出自鸣得意扬眉吐气的样子来。不到两年时间,黄杏儿即购置了春笋牌12吋电视机、海棠牌洗衣机、碾米机,还打造了一套出殡用的棺罩,他称之为“三机一罩”。前两机是供他自己享用的,后一机一罩是用来出租赚钱的。这在当时的农村的确是了不起的,黄杏儿袖起手来当起了掌柜,逢人便讲感谢邓小平,感谢改革开放。村人议论说,还是人家地主,黄杏儿返青了。


人世间的生活自有其必然的规律和必要的内容,比如娶妻生子,传宗接代,无论达官显贵,商贾大户,还是平头百姓,贩夫走卒,概莫能外。即使是那些曾经血雨腥风的岁月里,黄杏儿也想过娶妻生子,而况现在丰衣足食蒸蒸日上的光景。不过,黄杏儿深知自己年过天命,景况犹若霜期耽误了播种,想成个家也只是找个给自己暖被窝的主,夜里有个说话的,使家不至于冷冰冰死寂寂的没有一丝生气。合适的人上哪儿找去?这确乎是个难题。树大招风,以黄杏儿的条件,自然少不了有人给张罗介绍,见了几位寡妇,黄杏儿都不满意。终于有一位长得端庄妩媚的外地女人吸引了黄杏儿的眼球,当然也是一位寡妇,死了男人,育有两子,长子已成家,二子读高中。此妇香味扑鼻,落落大方,与黄杏儿生活在了一起。起初,黄杏儿精神倍增,脸上还一度泛了红光,村人议论说黄杏儿有点艳福,最为眼气者当数那“老聒儿”,多次当着黄杏儿的面挑逗,你黄杏儿不要癞蛤蟆上了花椒树麻的不觉了,小心那妇人把你狗日的黄杏儿变成个干瘪瘪的杏干只。


老聒儿的话一语双关,一是说黄杏儿房事太过,担心身体骨被掏空;一是说那狐媚的妇人可能是图了黄杏儿的钱财,要他担心。不出两月,黄杏儿叫苦不迭送走了那妇人。逢人便说,那妇人对自己是不赖,但目的是为钱财而来,幸亏他提防得早,没有使之大得成,总不提与她结婚的事。她本不是自己桌上的菜。仿佛他黄杏儿有先见之明似的,玩了一出现代人试婚的把戏。对此,村人特别是妇人又议论开了,有为黄杏儿鸣不平的,但大多数是说黄杏儿的不是的。说他是一个犯乞丐的妨主鬼脑袋,人家那么一个见过世面的待见的女人凭什么要与你黄杏儿死老汉在下?舍不了孩子套不住狼,打老鼠不还得费根油捻只?人家有念书的儿,你黄杏儿还不该接济一下,你黄杏儿抱着那钱财睡哇,你抱到棺材里去吧,有屁用?


做了几年女人大梦,未果。黄杏儿再不折腾了,他舍不得那钱财。夜晚孤独了,他就串门子去,看见主人烦乏了,他自知无趣就回家睡觉。日子就这样一天天一年年过去。没过几年,他突然发现这世道似乎又变了。村人凭借勤劳的双手家家盖新房,户户传喜讯,日子红火的一家赛比一家强。祖宗积攒下的那点家底的优势已荡然无存,连他瞧不上眼的老聒儿也与一个同村的离异妇人生活在一起。他自恃过人的口才顺口溜也变得一文不名,村人已不再津津乐道,他变成了一个可有可无的人。眼前的这一切变故来得是那么不经意,又似乎比当年乃父敬德公遭遇的变故更令人眼花缭乱,目不暇接。


又过了几年,坐吃山空的黄杏儿已家财散尽,行动不便。四合院中的东西厢房相继坍塌,只剩下他栖身的正房也已跑风漏气在冬日的寒风里颤抖。大队针对他的状况让他吃了“五保”,他被安排进大队的养老院与一个流浪了大半辈子小他几岁名唤臭毛的人住在一起。他那四合院被拆平,原址上修起了敞亮的二层楼房,作为村民办红白喜事的礼堂。让他不能平静而痛苦的是,他一个曾经的贵族怎么能与一个一文不值的流浪汉臭毛同住一个屋檐下,他忽略了一个基本事实,他与臭毛有一个同样的最后的人生标签——五保户。


不久,黄杏儿在一个冬夜里死去,唯一陪伴在他身边的是他终身看不上眼的臭毛。

10

文化人郭孝义


什么是文化人?肯定地说是掌握了一定文化的人谓之文化人。中国传统社会有所谓士农工商的分野,士肯定是文化人,读书人。有人说士是肉食者,当官的。有一个基本事实是旧时代的当官的,肯定绝大多数是读过书的文化人,但文化人不一定都当官。我们村郭姓人家中有个叫郭孝义的,他毕业于民国时期山西一代枭雄阎锡山创办的国民师范,他无疑是个文化人,而且算得上我们村的一个顶级文化人。


传统文化人都讲孔孟,读四书,释五经,修齐治平是他们的共同理想追求,仁义礼智信是他们崇尚的共同的道德标杆。文化人郭孝义也没有跳出读书入士的圈子,他也算小得成功,从国民师范毕业后当了北兴县的教谕,大致相当于当代分管文教的副县长兼教育局长。


旧时代的婚姻大抵由父母包办,所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们熟知的鲁迅与首任夫人朱安就是最好的例子。郭孝义的夫人也是父母包办的。晚清民初,外国思潮已大量涌入,文化人是首当其冲的受冲击者,这个时期的文化人心里充满了矛盾,他们用新眼光审视本土文化,尝试着用实际行动冲破旧文化的藩篱。这种方式运用到婚姻家庭法则上就是“换妻”,这与传统的“休妻”是完全不同的两码事,休妻是因为妻有失妇德的行为而导致的结果。但他们又受传统道德的约束,觉得这样做不道义。就是被称为反封建斗士的鲁迅也不例外,他虽与许广平同居,但终生未与发妻朱安离婚。郭孝义也陷入这种深深的矛盾中。


旧时代的读书人讲衣锦还乡,这是文化人的荣光,更是一个家族的荣耀。郭孝义在外面当了官风风光光的回来了。这时候,发妻已为他生了两男一女,妻儿虽不如意,但毕竟一为糟糠,一为骨肉,年届不惑,还能怎样,迁就吧。可偏偏这拙妻不肖子却不让他安生。郭孝义心仪的女人是同村张姓人家的一女子,与他青梅竹马,村人唤作“二瞎狼”的,“瞎狼”即鼹鼠,专咬庄稼的根茎,虽为害虫,胖乎乎的煞是惹人待见,想来那张氏一定也是一位肥环型女人,不然不会入了郭孝义这天资聪慧少年的法眼。由此可见,村人这起诨名的把戏还是蛮有智慧的。


某年秋天,郭孝义回乡小住,巧遇“二瞎狼”归宁,本也相安无事。一日,“二瞎狼”到郭孝义家地里刨了半筐山药蛋,也不知事前是否与郭打了招呼,但不巧这事正好被郭的长子撞见,郭孝义妻与两子借机对“二瞎狼”好一顿羞辱臭骂,算是出了多年郁积在心头的怨气。他们不知,羞辱“二瞎狼”就是羞辱当家人郭孝义。这事被村人传得纷纷扬扬,使郭孝义这个文化人威风扫地,颜面尽失。


负气之下的郭孝义隐忍不发,他用一个月时间修缮了祖宗的坟茔和家室院落。而后,给妻子儿女甩下一句话,“我走了,至死我不见你们,你们不见我”。


郭孝义说到做到,客死他乡。


文化人郭孝义的故事是听我父亲讲的。郭孝义的后辈子孙对其祖的这段往事全然不知。又听父亲说,解放后,有熟人在宁武县见到了郭孝义,他从家乡出走后,一路行医至宁武落脚,后从事教育工作,还当过宁武县立高中的校长,他在宁武又组建了新家庭,栽根立后,望熟人不向外人道他的现实云云。


前年暑期,我去宁武县聚会同学,事毕临行,忽觉这宁武城有似曾相识之感 ,脑海中显现同乡前辈文化人郭孝义这一信息,正好有位大学同学在宁武高中任事,遂托其查检校史和宁武县志是否载有郭孝义信息。


一月后,同学来电,多方打听,细查校史县志均无郭氏只言片语。闻此言,心中涌起一丝淡淡的乡愁。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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