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与一头牛 栗旭晨
霜降时节,寒风凛冽,望着光秃秃的田野,我不禁想起了一年前去世的父亲,想起了那头不知所终的老黑牛,想起了父亲与老黑牛之间那些尘封了许多年的故事。
1982年1月1日,中央颁布了历史上第一个关于农村工作的"一号文件“,蛰伏已久的土地犹如听到了春雷的乍响,由远而近,滚滚而来。我们村听到这个消息的时间稍迟一些,大概是在春节过后。农村要包产到户了,父亲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甚至认为"交够国家的,留够集体的,剩下的都是自己的”只是说说而已。也难为了父亲,文革中一直代早逝的爷爷领罪受过,使他这个"五类分子"之外的第六类人终于熬出了头。
其实,在此之前,父亲算不上真正的农民,至多能顶半个。父亲自幼饱读诗书,十三岁便到忻县城内的宏利兴"住地方",在提茶壶倒夜壶之余,学会了打算盘记账和待客应酬。三年期满后,父亲便被爷爷拽到太原,在阎锡山部队上当了一名小小的勤务兵。就是这段鲜为人知的历史,在爷爷去世后,让父亲在文革中惨遭厄运,经常被县里公社下来的工作组传唤到大队交待问题做检查。直到文革后期政策有所松动,大队也觉得我父亲没什么大问题,并且态度较好,便让父亲当了记工员和生产队长,父亲才得以回归庄稼汉的行列。
还没到下种时节,我们老八队就开始实行包产到户了。除了分地,还有一项重要任务是把农具和大牲畜一齐分下去。我们家连寡居的奶奶总共七口人,自然分的地多农具也多。队里有大小牲畜二十多头,分配的原则是平时劳动表现好、人口多、地多的、有饲养能力的户优先,这些我家全占了,父亲自然自信满满。
通过抓阉,爱田家分的是高头大马,军平家分的是骡子,还有分到驴的。轮到父亲时,分到的是一头老黑牛,并且还是一头母牛。这头牛,一双眼睛像铜铃一样大,两只弯角似冲锋的号角,特别是那一身黑毛,像绸子一样光亮,让父亲马上喜欢上了它。
父亲后来才告诉我,相比于其它牲畜,这牛干活卖力,腿脚好,既能耕地又能拉车,温顺好养,更何况母牛还能下牛犊,这多好啊。我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觉得父亲运气好,这宗生意只赚不赔。
父亲在前面牵着牛,我在后边跟着,父子俩兴冲冲地往家走。全家人齐刷刷站在院门口迎接这位尊贵的客人。老黑牛也许是站累了,也许是吓坏了,用一坨牛粪当作见面礼。我捂着鼻子嫌臭,父亲说:"没有牛粪臭,哪来的五谷香!"全家人动手搭牛圈,栽树桩,支牛糟,摆石盆,抱秸秆,铺细土,一阵忙碌。老黑牛受到如此高的礼遇,哞哞叫了两声,甩甩尾巴,对自己投奔新主安营扎寨表示了极大的满意和感谢。
老黑牛来家后第一次下地干活,是帮助我们家耕地。看得出,老黑牛对耕地可谓是轻车熟路,不到一上午,就把三亩责任田耕了个来回。中午回家歇晌的时候,父亲把切碎的秸秆用筛子筛了两遍,趁母亲不注意,抓了两把玉米拌进料里,全部倒进糟子里。老黑牛懂得主人的心意,感激地哞叫两声,低头吃得津津有味。吃饱喝足后,它躺在地上休息,双目微闭,发出均匀的呼吸声。在小睡中,它也许在想,别人做什么,强求不了,我唯一可以做的,就是全心全意为这家子服务,尽心尽力做好自己的事,走自己的路,好好干活。即使以前大集体时有人亏待过我,但时间不会亏待我,新主人更不会亏待我。
日子久了,老黑牛也有偷懒的时候。当播种到最后一块地时,父亲喘了一口气,坐下卷了根"小兰花"解乏。老黑牛似乎也累了,伏在地头养精神。过了一会儿,父亲吆喝它起来干活,想不到它竟然无动于衷。父亲火了,朝牛背上猛击一掌,它才悻悻地站起来,极不情愿地干完剩下的活儿。
夏天到了,庄稼长高了,绿油油的,父亲自然喜上眉梢。有一天,吃过早饭,父亲像往常一样,到牛圈准备套车去下地。可任凭父亲怎么拉拽,牛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父亲再拉,牛哞哞地叫着不肯走。父亲不高兴了,举起鞭子,"叭叭叭…“朝牛身上抽去。可能是被抽疼了,老黑牛慢腾腾地走出牛圈,向门外走去。父亲惊异地发现,牛走起来前腿右脚一瘸一拐的,摇晃不定。父亲马上停下来,蹲下身一看,天呐,牛脚里扎了好几块玻璃渣子,渗出了殷红的血,它走过的路上血迹斑斑。父亲和喜全叔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牛掌里的玻璃渣子用摄子取出来,抹上碘酒,再用布子把脚掌包起来,把牛送回到牛圈里。父亲非常内疚,这一次他真的错怪了老黑牛,眼泪夺眶而出,打湿了衣襟。
那个时候,奶奶已七十五六了,父亲是出了名的孝子,我们家只有奶奶最有资格乘坐牛车下地,原因很简单,一是空车,二是奶奶缠过脚走不快。秋收时节,老黑牛拉着满满一车刚下的玉茭棒子往家走,父亲让奶奶坐上车走,奶奶心疼牛不坐,踮着小脚往回走。全家人都觉得,老黑牛是我们家的个半劳力,不能让它苦着累着。
每年惊蛰,我们那里的父母都要给孩子们吃梨,乍暖还寒,气候比较干燥,吃了梨可以润喉预防感冒。而有些人家要喂牛吃糕,不是油炸糕,是沾了一点儿油的擦糕,牛吃上可以顺肝养脾,五脏和平,以增加体质。父亲让母亲把腊月就擦好的糕馏热了,拿几个放到碗里,倒在糟子里,等牛全部吃完才离开。
父亲对我说,牛一般都是吃秸秆和冬季枯黄的野草,到了春天,咀嚼的次数相应会增多,每天反刍的时间大概要用六七个钟头。吃了糕,是为了让牛在反刍时顺溜一点,舒坦一点,可以尽快排出消化过程中牛胃里产生的气体。父亲知道的真多,原来养牛喂牛还有这么多的学问。
一年后,老黑牛的肚子越来越大,生产那天,父亲从镇上兽医站请来了兽医。一阵手忙脚乱过后,老黑牛顺利地产下了一头小牛犊。几个小时后,小黑牛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老黑牛用嘴舔遍了小黑牛的全身,让人真正懂得了什么叫舔犊情深。父亲给牛圈地上铺了软和的玉茭皮皮,又端来麸皮拌黑豆来犒劳老黑牛。几个月后,父亲把小牛卖了80块钱,换成了我的学费和全家人过年穿的新衣服。
夏天农闲的时候,青草丰美,是放牛的最佳时节。我跟着父亲去放牛,父亲给老黑牛套好牛笼子,以免在半路上吃了别人家的庄稼。村东的山坡很多,榆叶杨叶青草也很多,老黑牛可以放开了肚子来吃。父亲把牛拴好后,我们拿着镰刀割青草,以备秋后喂牛,打捆成包,又开始割第二捆。老黑牛吃饱了,就卧在地上休息。我找了块干净的地方,把麻袋一铺,躺下来边读书边闭目养神。天上白云在飘,耳畔山风习习,混杂着山飞鸟的声音,多么和谐,多么惬意。
夏天还是蚊蝇频繁出没活跃的季节,老黑牛背上爬满了这些讨厌的家伙。父亲先是给牛圈上方加盖了棚子,及时清理了粪便,午后提着水桶给牛擦洗身子。点上几把艾草,用烟味驱散蚊蝇,还揪上西红柿叶片捣碎成糊,涂抹在牛身上,使蚊蝇闻到异味,四散逃遁。
放学后,我经常帮助父亲铡草。这铡刀是榆木制品,由两部分组成,一块中间挖了糟的长方体木料,一把带有短把子的生铁刀,刀尖部位插入糟子里固定。父亲蹲着往糟里塞秸秆,我负责握着刀把子上下用力,一起一落间,秸秆就齐茬茬切断了。父亲用筐子把切成一两寸长的草料装上,倒进牛糟子里,算是老黑牛的家常便饭。不过,有时候也会粗粮细做,在里面拌点玉米粒或黑豆之类的。
父亲赶着牛车,载着母亲到石家庄村姑姑姨姨家去走亲戚,因为来回十几里路,车上放了个打气筒和草料袋子。父亲到奇村卖公粮,赶着牛车去排队,返回时忘不了给牛买袋麸皮。到金村接上姥姥来家小住,小憩的时候,让牛到云中河边喝水,顺手捥把青草喂牛。父亲对待老黑牛,就像对待自己的孩子一样,很少随便责怪打骂。一天天,一年年,老黑牛只知道默默地埋头干活,烦燥时,一声不吭,高兴时,和别的牛顶顶角贴贴脖子,仰起头来高叫几声。
再后来,老黑牛上了年纪了,吃不多也拉不多了,干起活来有点力不从心了,但它不嘴馋不偷懒,忠实地履行着自已埋头拉车耕地的职责。一次,家里要脱炕板石,父亲赶着牛车拉土,爬坡爬到半坡上,一打滑,牛前腿跪下了,父亲使出浑身气力才把牛扶了起来。打这以后,父亲就不再让老黑牛干过重的活儿了。虽说是单干了,但还有点互助性质,到春耕春种时,我家的牛和军平家的骡子合到一处干活,既干活快,又为牲畜节省下了体力。傍晚,父亲往回牵牛时,发现牛腿右后蹄上有血印,一问军平,才知道被犁铧给割破了,父亲心疼得直掉眼泪。第二天,军平来牵牛,好话说了一堆,可父亲说甚也不让使唤了,说让牛歇上几天再说。
1984年,我进城上班了,回家的次数也就少了。两年后,芒种刚过周日回家,突然发现牛圈里空荡荡的,那头老黑牛不见了。母亲告诉我,前几天,蔚野村一个牛贩子上门把牛牵走了,给了二百八十元。母亲又说,老黑牛老了,干不了活了,希望卖到一户好人家去,让牛有个好归宿。关于卖牛,父亲起初坚决不同意,经不住牛贩子的一再劝说,只能忍痛割爱。卖了牛的当天,父亲一整天没有吃饭,坐在小马扎上抽闷烟,长吁短叹,老泪纵横。没了牛的身影,少了牛的叫声,这个家一下子失去了往日生机和活力。
随着农业机械化的推广,村里的手扶车、拖拉机和电三轮多了起来,耕牛渐渐退出了历史舞台,但那头老黑牛却从未淡出父亲的记忆。父亲把牛圈拆了,但牛鞭、笼嘴、鞍子、铃铛一直留着,挂在空房墙上,连喂牛用过的铡刀、马灯都留着。对父亲而言,看见这些东西,就如同看见了老黑牛,就会想起他与老黑牛和睦相处患难与共的日子,历久弥新,一辈子也不会忘记。
老牛卖了,父亲也老了,在儿女的苦劝下,不再种地了。父亲是闲不住的人,和母亲在院子里鼓捣菜畦,一开春,便翻好了地,可没有农家肥做底肥。父亲便说:“如果老黑牛还在,还愁个粪?“一句话,说得大家都不再吭气。有朋友从平遥过来看我,我把人家赠送的上等牛肉拿回家给父亲吃,父亲却一把推开:吃吃吃,这有个甚吃头?我不吃!正所谓再穷不卖看家狗,再饿不食耕地牛,是有一定道理的。
父亲和我说,他常常想起那头老黑牛,想它的温顺,它的勤劳,甚至它的调皮不听话,他唯一不能原谅自己的就是最终把它给卖了。父亲又说,那个牛贩子会不会把它再卖一次,老牛走不动了,他们会不会把它给屠宰了。父亲还说,这么一头善良勤快的老牛,应该有一个好的结局,如果老牛病死了,希望他们至少能挖个大坑把它埋了,埋得深一点,不要被那些飞禽走兽糟蹋了。
去年八月,父亲走完了他的九十二载人生,去了另一个世界,终于可以和他的老黑牛相聚了。委实讲,父亲像极了那头老黑牛,一辈子默默无闻,任劳任怨,只讲奉献,不求回报。
周末回乡下,村野田埂之中,一头老黑牛正不慌不忙地啃着枯草,慢慢地咀嚼着岁月,而牛的主人却不知所踪。弯弯曲曲的土路上,日子覆盖着日子,脚印覆盖着脚印,远远近近,深深浅浅…
【作者简介】栗旭晨,忻府区南高村人,现任忻州市广播电视台专题部主任。荣获第五届山西省百佳新闻工作者称号,荣获全国新闻工作者协会金质奖章。发表新闻丶文学作品80万字,有散文集《梦里花落》《梦里花开》行于世。 |